天津行宫的夜,被浓重的药味浸透了。
苦!钻心刺骨的苦!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满殿紧绷的面容。每一个人的心都悬在喉咙口,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张清芷跪坐在榻边,指尖轻轻按在小徵妲的额头上。
烫!像触到了烧红的烙铁!
她急忙缩回手,抓起浸了温水的软帕,飞快地擦拭孩子的颈侧和腋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小徵妲眉头紧锁,小小的脸上满是痛苦。她嘴唇翕动,破碎的梦话断断续续:“炮台…加固…名单…别漏…”
三岁的孩子,本该在父母怀中撒娇要糖吃,此刻却满脑子家国大事!
张清芷鼻尖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陛下!沧州急送的药方到了!”
内侍嘶哑的喊声撞破了死寂。
万历帝“噌”地从御座上弹起,龙袍下摆扫得地面“哗啦”作响。这位一向稳重的帝王,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几步扑到门口,一把抢过密封的木盒。
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盒盖上的雕花,硬生生刮出了几道白痕。
“快拆!快!”皇帝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吴有性的字迹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是救命稻草:
“臣吴有性谨奏:天津行宫明慧郡主染疾,臣急拟专属药方,恭呈御览,伏请圣裁。
郡主高热且积劳成疾,治则以紧急退热、固本护元为要。退热主方:金银花三钱、连翘三钱、薄荷一钱(后下)、黄芩二钱、生石膏五钱(先煎)、知母二钱、麦冬三钱、玉竹二钱、太子参二钱、淡竹叶二钱、生甘草一钱;辅方竹沥水半盏(分两次兑服)、川贝粉三份(温水冲服)。用法:生石膏先煎半时辰,入余药(除薄荷)煎至一碗,薄荷沸水冲泡兑入,每日一剂分四次温服,高热可缩至一时半一次。
固本养元调理方:太子参三钱、黄芪三钱、当归二钱、白芍二钱、麦冬三钱、玉竹三钱、枸杞三钱、炒白术二钱、茯苓三钱、莲子心五钱、生甘草一钱,辅山药小米粥。药材浸泡半时辰后煎煮,两次药汁混合,每日一剂分三次温服,连服七日。
煎药需用砂锅,禁用铁器铜器,严格遵循先煎后下之法。护理当保持寝殿通风避直风,以淡竹沥润唇,饮食以米汤、薄粥为主,忌辛辣油腻生冷。
若高热不退可增石膏、薄荷用量;服药腹泻即停用淡竹叶;口干加重则加麦冬、北沙参,辅以梨汁。其余突发状况亦有对应调整之法,需遵医嘱灵活处置。
此方兼顾清热与护脾胃,药性平和,臣当随时复诊调方。
臣已将药方加急送至行宫,伏乞圣上恩准施行,望郡主服药后早日康复。
臣吴有性叩上”
御医凑过来扫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膝盖不自觉地发软:“陛下!神方啊!退热不伤脾胃,固本不滋腻,比臣等的方子既狠辣又稳妥!”
“煎!现在就煎!”万历帝的声音劈裂空气,“用最好的砂锅,朕要亲自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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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里,炉火“轰”地窜起,火舌贪婪地舔着砂锅底部。
老御医手微微发抖,将生石膏倒入锅中,两碗清水随即溅起细小的水花。
“武火煮沸!半时辰!少一秒都不行!”他厉声吩咐。
弟子大气不敢喘,死死盯着锅中翻滚的药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半时辰一到,金银花、连翘“哗啦”一声下锅,药香瞬间炸开,弥漫在整个偏殿。
最后,薄荷用沸水冲焖,清冽的香气混着苦涩,渐渐渗透行宫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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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到昨日
京师东宫内,朱常洛攥着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信纸已被揉皱成一团。
“郡主病危”四个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
他眼前闪过小徵妲踮脚问他时的模样:“爹爹,能护住大明吗?”
喉间一阵堵塞,这个素来怯懦的太子,此刻眼底竟爆出骇人的血丝。
“殿下不可!”詹事扑过来拦住,袍角翻飞,“京中空悬,恐生变故啊!”
“变故?”朱常洛猛地推开他,声音嘶哑如裂帛,“那是孤的女儿!三岁就替大明扛事,现在躺在那儿生死未卜,孤能坐得住吗?”
太子妃郭氏端着一盏热茶上前,眼神沉静如铁:“殿下,于私是父女,于公是国本。太子亲赴天津,是安人心,更是亮态度!”
王才人哭红了双眼,攥着绢帕的手不停发抖:“殿下…请务必保重…”
朱常洛一脚踹开碍事的椅子,声如惊雷:“备车驾!明日一早,赴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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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贯府邸,灯火通明直至深夜。
幕僚捧着一份奏章,笑得满脸褶子:“大人,绝了!通篇没提郡主一个字,却句句暗指她干政,劝陛下回銮,还能顺势扳倒天津派!”
沈一贯接过奏章,逐字看完,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眼底淬着剧毒:“黄口小儿也敢搅局?这次就让她知道,朝堂不是她撒野的地方!”
“啪”的一声,奏章被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水四溅。
“立刻递上去!趁陛下心烦意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幕僚应声而去,书房里剩余的几人相视而笑,那笑容活像偷到鸡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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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外港,漕船在夜色中轻轻摇晃。
“大人!天津急报!”侍卫狂奔上船,单膝跪地,声音发颤。
“说!”赵世卿猛地站起,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砸在甲板上,瓷片四溅。
“郡主积劳成疾,高烧昏迷——危在旦夕!”
赵世卿一把揪住侍卫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再说一遍?”
王锡爵捋须的手瞬间僵住,脸色沉如锅底,猛地一拍船舷:“混账!满朝文武吃干饭,党争内斗不停歇,让个三岁娃娃替大明续命?”
老翰林扶住船栏,指尖不停发抖,手中的《营造法式》差点掉进水里:“郡主是大明的希望啊!她若出事,天津开埠、矿监清除全都完了!大明扛不住这样的打击啊!”
吴有性刚跨进船舱,脚步一顿,脸色瞬间凝重。
他二话不说,抄起笔墨,刷刷疾书,声音硬如铁石:“这是应急方,能稳住病情!快马送天津,一刻不准停!”
侍卫抓过药方,转身就冲了出去,马蹄声在码头炸响,朝着天津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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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之上,夜色如墨。
李半天攥着密信,指节捏得发白。
小郡主踮脚问他的模样在眼前晃动:“李教头,镖师能护百姓吗?”
“驾!”李半天低喝一声,双腿猛夹马腹。
马匹嘶鸣着提速,马蹄溅起的尘土在夜色中飞扬。
身后精锐小队紧紧跟上,马蹄声连成一片,划破死寂的夜空。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必须护住郡主,护住她为大明朝拼出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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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之中,篝火猎猎作响。
“郭大人!天津急报!郡主病危!”戚金策马而来,脸色铁青。
郭维城“噌”地站直身子,佩刀“唰”地出鞘半截,寒光刺眼。
“嘭!”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巨石上,石屑飞溅,指节瞬间泛红。
“都怪我们!行动太慢,让郡主独自承受如此重压!”
戚金咬牙切齿:“传令下去!连夜拔营!肃清余孽,回天津护驾!”
戚报国攥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定要让郡主醒来时,看到一个安稳的天津!”
将士们纷纷翻身上马,马蹄声朝着天津方向疾驰,身后的篝火在夜色中渐渐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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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行宫,寝殿之内。
药汁终于煎好,温度恰到好处,温热不烫口。
张清芷拿起银勺,舀起一小勺,小心翼翼地凑近小徵妲苍白的唇边。
药味苦涩,小徵妲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却还是顺从地咽了下去。
一勺、两勺……整整半个时辰,才喂完一碗药。
接着又兑了竹沥水,慢慢地喂下。
御医上前诊脉,指尖刚搭上去,眼睛猛地一亮:“陛下!脉象稳住了!高热退了些,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万历帝身子一晃,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些许,但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孙女的小脸上:“盯紧了!有任何动静立刻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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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京师的弹劾奏章正在送往天津的路上,太子的车驾已经启程,忠诚的将士在夜色中狂奔,而野心家仍在暗处窥伺。
烛火摇曳中,小徵妲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要醒来了。
天津行宫的晨光,裹着浓重药味。
穿透窗棂的刹那,像被药罐熬煮过,沉滞,发烫。
寝殿内,烛火残喘。
与晨光缠成一团,映着榻上小小的身躯。
小徵妲的高热退了大半,呼吸渐稳。
眼未睁,睫毛垂着,像两把脆弱的小扇子。
“水……”
呓语含糊,没了往日紧绷的政务词汇。
张清芷眼睛骤亮。
守了一夜的疲惫,瞬间被冲散。
她轻抚小郡主上半身,如捧稀世瓷器。
小勺舀起温水,指尖颤抖着递到干裂唇边。
“郡主,慢些。”
声音哽咽。
见小徵妲下意识吞咽,唇上终于润了血色,她悬着的心才落了半分。
万历帝立在床边,一夜未眠。
明黄龙袍皱成一团,眼底红血丝刺目。
粗糙手指抚过孙女儿额头,温度趋于正常。
“退了就好。”
声音轻,却藏着连日来的第一丝松快。
御医再度诊脉,躬身叩首。
“陛下!郡主脉象沉稳有力!吴太医的药方立了奇功!”
“后续按方调理,三日内必醒!”
殿内众人齐齐松气,紧绷的空气终于流转。
陛下!京师急报!”
内侍的脚步声撞碎宁静,带着撞破生死线的慌张。
“太子殿下率东宫全副仪仗离京!三日后抵津!”
万历帝指尖一紧,攥住孙女儿小手。
眼底先是错愕,随即翻涌复杂。
“常洛……长大了。”
这话轻得像叹息,藏着不易察觉的欣慰。
太子此行,是父女情深,更是政治表态。
能压下那些因郡主病危而蠢蠢欲动的暗流。
可京中虎视眈眈的眼睛,怎会让他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