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陈志明从一个人人称羡的青年才俊,变成了一个制造争议和笑料的油田型作家。
大院里的叔叔阿姨们,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欣赏,而是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调侃。而那些年轻的女孩们,更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他给“守护”了。
陈志明遭遇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滑铁卢。
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苏念。他想不明白,那个前几天还对自己一脸崇拜单纯得像张白纸一样的女孩,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还说出那些他听都听不懂的虎狼之词?
但他不甘心就此认输。
他认为,苏念只是在跟他闹别扭,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考验他。他必须拿出一件真正能镇得住场子的作品来重新证明自己的才华,挽回自己的才子人设。
于是在宣传科内部,一场由他主动发起的青年文艺创作沙龙应运而生。
他要在这场沙龙上,当着所有同事和领导的面分享自己呕心沥血闭门三个月才写出的一篇原创短篇小说,《伤痕下的红星》。
这是一篇那个时代特有伤痕文学。讲述了一个理想主义青年在时代的洪流中,经历迷茫痛苦与挣扎,最终在看到一颗冉冉升起的红星后重新找回信仰的故事。
这篇小说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也是他自认为能够敲开文坛大门的敲门砖。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苏念的耳朵里。
是李莉再一次充当了信使的角色。
“念念,你听说了吗?志明他为了证明自己要在宣传科搞个创作沙龙。”李莉看着苏念,脸上带着一担忧和劝慰,“我觉得你上次是不是做得有点太过火了?他那个人自尊心很强的。你看,要不这次沙龙,你也去参加,给他捧捧场?就当是给他个台阶下?”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苏念的态度。
她和陈志明的计划并没有因为一次小小的社死而放弃。在他们看来,苏念这种大院孔雀最大的价值不在于她本人,而在于她背后的那位军区首长父亲。
只要能搞定这位未来的岳父,一切都还有翻盘的机会。
“去捧场?”苏念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和上次一样天真而热烈的表情,“当然要去啊!这么重要的文化活动怎么能少了我呢?不光我要去我还要带上我爸爸一起去!让他也好好欣赏一下陈大才子的最新力作!”
李莉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狂喜。
带上苏伯伯?
那真是太好了!
这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只要陈志明的文章能得到苏伯伯这位老革命的认可,那之前那些情诗的风波,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吗?
她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正在为沙龙做准备的陈志明。
陈志明听后也是精神大振。
他将自己那篇《伤痕下的红星》前前后后又修改了十几遍。每一个用词每一个标点都力求完美。他自信,凭着自己这篇小说的深度和文笔,绝对能让那位只懂得打仗的军区首长对自己刮目相看!
创作沙龙,如期举行。
宣传科小小的会议室里座无虚席。苏念那位不怒自威的父亲苏振邦首长,更是破天荒地亲自到场,坐在了第一排的正中央。
这让整个沙龙的规格瞬间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宣传科的科长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陈志明则迎来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豪赌。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站在讲台前,用带着淡淡忧郁的嗓音,开始朗诵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
不得不承认,他的文笔确实不错。
那时代印记的文字,那恰到好处的忧伤氛围,和他那极具感染力的朗诵,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带入了他所营造的那个伤痕世界里。
就连苏振邦那张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
陈志明见状心中愈发得意。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这场沙龙之后不仅重获了才子之名,更赢得了未来岳父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
终于,小说朗诵完毕。
会议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苏念是第一个站起来鼓掌的。
“太精彩了!陈同志!真的是太精彩了!”她一边鼓掌一边由衷地赞叹道。
陈志明矜持地笑了笑,享受着这众星捧月般的荣耀。
“尤其是,”苏念话锋一转,从自己随身带来的布包里掏出了好几本封面是外文的书籍,“您文中的好几个比喻,简直是神来之笔!我一边听一边就忍不住想起了我最近在读的几本苏联诗集!”
她翻开其中一本,开始了自己的文本细读。
“您看,您在小说里写的这段:月光像破碎的银箔,洒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我的影子也随之破碎。这段描写真的太美了!它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苏联诗人阿赫玛托娃女士在1921年写下的那首《致情人》里的第三段。您听我念念啊:月色如碎银铺满冰河,你我的倒影亦如裂帛’。陈同志,您看,虽然语言不同,但这意象,这破碎感,简直就是跨越了时空的灵魂共鸣啊!您说是不是,爸爸?”
她转过头,一脸天真地问向自己的父亲。
苏振邦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没有说话。
而陈志明的脸上那矜持的笑容则僵硬了。
苏念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又翻开了另一本书。
“还有还有!您小说里,对那位老教授的描写,他佝偻着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在质问着这个时代。这个比喻太绝了!我当时就想啊,这不就是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在他那本《肉桂色铺子》里,对主角父亲的经典描写吗?父亲的背弯曲成一个悲伤的问号。陈同志,您肯定也读过这本书吧?能想到用同样的比喻来形容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您真是太有思想了!”
陈志明的额头上开始渗出了一丝细密的冷汗。
苏念的考据还在继续。
她像一个资深的列文虎克,将陈志明小说里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得极好的借鉴和化用的段落,一个一个精准无比地翻了出来。
她用的,全是灵魂共鸣、异曲同工、不谋而合这样的褒义词,把陈志明捧到了一个博览群书学贯中西的高度。
在场的大部分宣传科干事听得是一脸崇拜。这个苏家的大小姐学识真是太渊博了,连这么冷门的外国诗集都读过。而陈志明能和这些大文豪不谋而合那更是牛逼上天了。
然而有两个人,听得是如坐针毡。
一个是陈志明自己。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考场上作弊的小偷,被监考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用来作弊的小抄一张一张温柔地念了出来。
他甚至无法反驳。因为他要是否认,就等于承认自己没读过,那更是丢人。
另一个就是苏振邦。
他或许不懂什么阿赫玛托娃,但他戎马一生,见过的投机分子比陈志明读过的书还要多。
他看着台上那个脸色越来越白冷汗直流的年轻人,又看了看自己那个一脸天真崇拜实则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的女儿,眼神变得越来越深邃。
终于,苏念的捧杀式打假落下了帷幕。
她将那几本外文书合上,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早已僵在台上的陈志明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总之,陈同志的这篇小说是一部伟大的集大成之作!它像一位巧夺天工的裁缝,将东西方文学的精髓完美地缝合在了一起!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感谢陈同志为我们带来的这场文学的盛宴!”
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