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归云深处叩寂门
那声破碎的、夹杂着浓厚血腥与绝望的呼号——“法师……救我!有……有妖物……噬我!!!”——撕裂了归云寺门前死水般的寒寂,狠狠撞在破败的山门残柱上,回声空洞,最后消弭于更宏大的冷风呜咽里。
慧寂法师握着那柄枯枝扎成的破旧扫帚的手,纹丝未动。仿佛方才撞入死地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蓬枯草被风挟裹至此。那双低垂如万年古井的眼,并未看向地上那团散发出浓烈腐朽恶臭的“存在”,也未立刻落在那暴露于灰白天光下、狰狞搏动如同地狱活物的墨魔鬼面上。他只是循着那呼号的方向,缓缓地、极慢地,抬起了眼皮。
眼角的褶皱如同干涸河床最深的裂罅,里面沉积着无可量度的光阴尘埃。那目光并非锐利,亦无讶异,更无慈悲信徒常有的悲悯。那是一种沉寂到近乎虚无的穿透力,像冰面下凝滞的深流,无声无息地漫过山门前冰冷污秽的冻土、零落的枯枝碎石、那被血污与泥泞糊得面目全非的“人”形,还有那只死死抠住他破草鞋边缘的、指甲断裂满是黑垢泥血的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僵立的两人身侧掠过。林溪舟最后的呼喊耗尽了他所有残存的气力,如同被捞上岸的鱼,大张着嘴徒劳地翕合,喉管里只能挤出断续破碎的嘶鸣,身体仍在无意识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得左臂上那可怕的墨魔搏动更加剧烈,皮肤下粘稠墨浆翻滚的声音似乎清晰可闻。
慧寂法师的目光终于从林溪舟身上移开,如同审视一件经年的旧物,极其迟缓地掠过他蜷缩的、微微起伏(仅仅是残存的生命气息鼓动)的脊背,最终,沉沉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落在了林溪舟紧紧抱在怀中、被污秽破布和撕裂单衣层层包裹的布囊之上。
布囊的某一角,被林溪舟在最后绝望的抓抱中无意间扯开了一线缝隙。
破寺的阴风呜咽着,从那微不可察的缝隙中,一缕纤细得近乎无形的烟气……逸散了出来。
那并非庙宇焚香的檀气,亦非野火焚烧的烟火气。它在惨淡灰白的天光下几乎肉眼难辨,色泽却诡异到了极点——一种深沉内敛如墨玉的底色中,无数细微的、粘稠的、如同沸腾血珠凝聚又爆裂般的深紫色纹络在其中闪烁游动!仅仅是一缕细如发丝,却散发着冰窖底层混合着千年棺木腐坏的阴寒死气,更掺杂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异香!这气息只泄露一丝,周遭地面薄薄的白霜竟似被其侵蚀,发出极其细微的、若有似无的“滋滋”声响!
那缕紫黑烟丝飘摇着,带着死寂的妖异,与山门深处残破大殿里隐隐传来的一记低沉木鱼声——咚!——无声缠绕。木鱼声沉涩凝滞,如同老树巨根在幽深地底艰难地一搏,却压下了那缕烟丝散发出的恶念与诱惑。
慧寂法师喉间终于滚出一声极其缓慢、悠长、如同巨石坠入万丈深潭的……叹息。
“唉……”
叹息声落下的同时,他那枯槁如千年虬根的手终于有了动作。没有搀扶,亦未去触碰林溪舟那只死死抓住他草鞋的肮脏手掌。只是伸出一根同样布满褶裂老茧的食指,极其轻、极缓地,点在了林溪舟暴露在外、疯狂搏动吸吮的墨魔鬼面最外围的一条扭曲“触须”上!
指端落处!
滋——!!!
仿佛滚烫的铁钎猛然插入冻结的血肉!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冰封灵魂的寒意,瞬间从指尖侵入!林溪舟身躯猛地一个僵死般的震颤!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嗬嗬闷响!左臂上的墨魔骤然收缩!搏动的频率被打乱!原本贪婪扩张的七个吸吮漩涡猛地向内塌陷!紧接着又爆发出更为混乱的、带有狂怒挣扎意味的抽搐!污黑粘稠的浆质在透明皮肤下疯狂激荡冲击,凸起处几乎要破皮而出!剧痛!比之前任何一次更猛烈的、仿佛要将灵魂连带那魔物一同撕裂的剧痛,狠狠贯穿了林溪舟残存的意识!他身体绷直如弓,指甲深深抠进泥地!
但那混乱与狂怒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慧寂法师那根枯瘦如柴的手指,仿佛带着万钧冰冷沉重的力量,牢牢钉在那“触须”之上。指腹接触点的皮肤下,那疯狂抽搐暴起的紫黑脉络,如同被无形的、冰冷的、绝对的秩序强行禁锢!挣扎扭曲的力量被死死按回皮肉深处!那七个收缩又爆发的漩涡,在触碰到这股寒冰封印般的力量后,如同受到惊吓的吸血水蛭,不甘、狂躁、却最终被更深重的力量镇压!搏动幅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吸吮感也诡异地……弱了下去!像是在积蓄下一次更凶猛的爆发,又像是被瞬间冰封,暂时蛰伏!
这股冰冷的“封印”感并未缓解林溪舟的痛苦分毫,反而让他更深地坠入了极寒炼狱!全身血液仿佛凝固,心脏在冰壁后徒劳撞击。那点残存的意识被这绝对的、非人的冰寒彻底冻住、麻痹、然后……奇异地清晰起来!如同被冰水淬炼掉所有芜杂的杂质。
慧寂法师的手指并未移开,依旧以恒定不变的力量点在那根暴突的“触须”上。他低垂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长久地投注到林溪舟的脸上。
那目光……苍凉。如同凝望着远古干涸的河床,里面沉埋着早已化为白骨的龙骸。
“随我来。”
三个字,声音低哑干涩,像两块陈年朽木相互摩擦,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说完,他缓缓收回了那根散发着寒气的枯指,不再看地上已彻底僵住的林溪舟。转身,弯腰,拾起那柄半秃的扫帚,动作缓慢、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然后,竟真的不再理会身后那团散发着腐朽与异香的“烂泥”,一步步、沿着破败石阶上那条被他清扫出来的、几乎被岁月抹平的窄径,朝着那破寺深处倾斜坍圮的大殿走去。
扫帚柄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刮擦声。脚步踩过枯叶和碎石,窸窣作响。
林溪舟瘫在冰冷刺骨的泥地里,身体由方才的剧烈震颤渐渐变为冰冷僵硬的抽搐,每一次抽动都感觉骨头要碎裂开来。慧寂法师枯指那一下的冰冷镇压与那魔物短暂退却的吸吮,留下的是更深彻骨髓的酷寒与麻木。左臂那团墨魔搏动的频率被硬生生压慢,如同毒蛇被打中了七寸,但那深入骨髓的异样附着感,那不断被缓慢抽吸精元的空洞,却比疯狂撕咬时更令人惊怖绝望!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钉在冰板上的标本,能清晰地“看”到那魔物在皮肤下无声地积蓄着更恶毒的恶意。
慧寂……走了?
就这样……走了?
他连一眼都没多看?一句话都没再问?
狂乱绝望的念头瞬间点燃了最后一点本能!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条野狗一样冻僵在这烂泥地!那老和尚……那老和尚是他唯一的、渺茫的、唯一的活路!
“法……呃……师……”
喉咙里破碎的音节冲不出冰冷的禁锢。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驱动着早已失去知觉、只残留神经剧痛的双腿,膝盖在冰冷的石砾上艰难地磨蹭!被泥血糊满的手臂颤抖地抬起,扒着凹凸不平的冻土石阶!拖着如同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像一条被斩断脊骨的蠕虫,朝着慧寂法师远去的方向,扭曲、痛苦、一寸寸地……爬行!
所过之处,泥泞、枯叶、碎冰、以及他自己身上滴落的暗红粘稠与墨污汁液,在灰白冻土上混合成一条扭曲绵延的、腥臭污秽的痕迹。每一寸挪动,都伴随左臂深处墨魔被惊扰的无声嘶鸣和抽吸力量的加重!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刀片!
破败的大殿失去了半边穹顶,如同向天空张开的腐败巨口。寒风穿堂而过,发出更清晰的呜咽。神像残躯隐在深深的阴影里,如同蒙冤的巨灵。殿内光线更加晦暗阴冷,寒气凝结成柱,如同垂悬的冰凌。
慧寂法师的身影在殿门口巨大残缺的门洞下显得渺小而佝偻。他停在阴影边缘,缓缓转过身,看着身后那片被荒凉覆盖的庭院。
林溪舟……终于爬到了庭院中央。
残损的日轮刚刚勉强爬过远山脊线,将一点稀薄得几乎没有温度的光线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地面上,也吝啬地洒在了林溪舟身上。
他如同一滩彻底化开的墨污,瘫在布满裂痕的青砖地上。胸腔急促而艰难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似的嘶鸣,吐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气。那张脸沾满泥污血痂,五官轮廓被糊成一片污秽混沌,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污浊之下死死瞪着,浑浊的眼白里布满血丝,瞳孔深处却凝固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疯狂的死寂!那不是求生的光芒,更像绝望深渊里爬满井壁的苔藓!冰冷、顽强、带着濒死边缘最后的野蛮执拗!他死死盯着殿门口阴影里的枯瘦身影,布满黑泥的手指抠着冰冷的砖缝,指节因为最后一丝疯狂的求生力而绷出僵硬的青白,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钩子钉死在地面上。
慧寂法师的破旧僧鞋无声地踏过了殿堂高槛下的门槛条石,阴影彻底吞没了他半边身子。他佝偻的背影面对着殿内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和残缺神像的轮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冰下暗河的流淌:
“是生是死,皆是命途尘嚣。莫污了佛前的……一丝净地。”
那干涩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殿内嗡嗡回荡,撞在斑驳脱落的壁画残片上,撞在断裂的莲座旁,撞在扭曲的承尘木架上。
“佛前……”林溪舟喉咙里嗬嗬地响着,破碎不堪的意识被这句冰冷的话刺得一激灵!佛?这破庙里的断头泥胎吗?!他连抬起眼皮再看向泥像的力气都没有。一股强烈的、屈辱的怨恨陡然冲散了那求生的蛮力!凭什么?凭什么连一块爬行的污地都不给他?!“净……净地?哈……呃……”他想笑,喉头只涌上滚烫腥咸的粘稠液体。剧痛与恨意混合的疯狂意念冲顶!他不管了!他什么都不管了!他要爬进去!就算爬着断气在那冰冷的石像座下,也比冻僵在外面烂泥里强!他要拖着这身毒血烂疮!沾染这里的每一寸“净地”!
就在这股疯狂的恨意即将化作又一次徒劳挪动之际——
哗啦!咔嚓!
破殿深处,紧邻着仅存一角的、用来遮风挡雨的残破偏堂门口,传来清晰的器物碰撞声。慧寂法师那双枯槁却异常稳健的手,正从一堆废弃的蒲团碎片、朽断的经幡杆子和一堆积满厚灰的破陶土罐碎片间,极其缓慢、却无比精准地……清理出最靠近门口的一小块地方。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精准得如同规划经年的仪式。
地面凹凸不平的青砖被腾挪开垃圾后显露出来,上面只残留着一层经年的薄土细尘。那“净地”的大小,刚刚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着……躺下。
动作依旧缓慢。清理出一片仅容一人蜷缩卧倒的“空地”,仅此而已。再往外,依旧是朽木碎石。这片寸许之地的干净,更反衬出周遭的破败污糟如同巨大的疮口。
林溪舟死死盯着那块地方,又猛地抬头看向慧寂法师那依旧背着身、凝望着殿内更深处黑暗的枯瘦身影。残存的意识被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绝境中看见岩缝的复杂情绪冲击得嗡嗡作响。这……就是“净地”?让他爬进去……瘫着?像条垂死的病狗一样占住这块瓦砾间的尺许之地?
屈辱与更深的寒冷一起攥紧了他。他几乎想调头,可这漫山遍野的寒风和不断流失的温度容不得他有半分犹豫和尊严!四肢百骸被墨魔抽吸和被冰寒侵逼的麻木感已蔓延至胸腹,再过片刻,这最后的苟延之力也将耗尽!
他不甘地、用尽最后残存的那点挣扎着抬头的力气,目光死死投向慧寂法师——佝偻着腰背的背影凝固在殿门下的微光与更深沉的殿内阴影的交界处,如同一尊枯槁的木雕,那背影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厌恶,没有怜悯,没有允许,也没有驱逐。只有一片凝固的时间之尘。
林溪舟的眼神由狂乱、不甘、屈辱,一点点地……在那背影的沉默和体内冰火交煎的剧痛中褪成了彻底的麻木死寂。
他放弃了。
放弃了尊严,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去想这究竟是仁慈的收留,还是更残酷的放逐。
右手深深抠入冰冷的砖缝,指腹擦破,留下几道浅淡的血痕。左臂带动着整个身体,如同拖着一具沉重的朽木磨盘,朝着偏殿门口那片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净地”,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扭曲地……蹭了过去。
没有挪动几尺,左臂深处那被短暂镇压的墨魔骤然暴起!被这连续移动彻底激怒!一股更为恶毒凶暴的吸吮之力猛地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凶悍!灵魂连同血肉骨髓仿佛瞬间被吸进那七个搏动的漩涡中心!
“呃——!” 喉间爆出的不再是嘶鸣,而是一声低沉如同闷雷炸响的野兽痛嚎!林溪舟眼前一片漆黑!最后的攀爬意识彻底断线!
身体彻底瘫软、下沉。像一块被推倒的、沉重的腐朽墓碑,砸落在刚刚挪到的那片冰冷青砖“净地”边缘。
半片身体还在污秽的碎石上。半片身体压住了那片刚刚腾挪开的尺许清冷地面。尘土微扬。左手那可怕的墨魔巨面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半截青砖棱角上,剧烈搏动的漩涡被压扁了一瞬,发出如同闷鼓被按住的“噗”声。
他歪着头,脸埋在寒冷粗糙的砖石粉尘里,停止了所有肉眼可见的挣扎。
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艰难。每一次浅浅的进气,仿佛都要耗尽他肺腑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息。
时间在破庙的寒彻中凝滞不前,唯有冰冷的风,裹挟着尘埃低回流转,不知又过了多久,像半日,又像是只过了一弹指。
林溪舟被体内冻结血液般的冰寒与左臂魔物疯狂攫取生命精气的双重酷刑绞碎了所有意识,身体彻底僵冷如一块覆霜的朽木。仅存的模糊感知中,似乎有一片宽大的、带着浓重霉味和厚重尘埃气息的粗重织物,如同骤然垂落的阴云,轻轻落下,覆在了他身上。织物粗糙得如同砂纸摩擦着脖颈残存的皮肤,冰冷、沉重,没有丝毫暖意,那上面仿佛沉淀着无数枯叶朽木和无人问津的岁月味道,压得他本就微弱的气息更是摇摇欲坠。
他连一丝抗拒的力气都抽不出来,只是在昏死的边缘感受到那厚重的冰冷覆盖,以及自己残破的身躯被更深入地、不容拒绝地压进了那片仅存的、冰冷坚硬的“净地”地面。污秽与“洁净”在此刻达到了最荒诞的统一。他像是一颗被遗忘于此的、腐朽的果核。
然后……便再无知觉。
意识在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黑暗泥沼里沉沉浮浮。那覆盖上来的沉重霉布并未带来温暖,反而像一层冰浸的裹尸布。刺骨的寒意浸透骨髓,连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冻成了硬块。但这彻骨的奇寒,竟诡异地成为他此刻唯一能感知的存在,甚至……勉强压制住了左臂深处那持续不断的、贪婪而缓慢的“啃噬”——来自那盘踞其上的墨魔。
浑噩混沌中,时间的流逝如同冻结。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死寂的黑暗里,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无声地……亮了起来。
光晕晃动在距离他不远的青砖地面上。光影交界处,一只枯槁如鸡爪的手映现得清晰可怖——深褐色的皮肤紧紧裹着骨节,指关节如同嶙峋的树瘤,布满了刀刻般的深纹和岁月的黑斑。指甲污垢尽染,厚厚一层黑灰色附着其上。这只枯手稳稳地扶着一只粗陶老碗的碗沿。
碗里盛的并非汤水。碗壁粗糙,边缘还有几道干涸的暗红色土垢印痕。碗中那“食物”……黑乎乎,黏腻腻,粘结成块状!粗粝扎眼!是磨得极细的黑麸麦皮(最劣等的麸糠),混杂了大量不知名的草根树皮碎屑(粗糙坚硬且颜色混杂),其中隐约还能看见几粒形状诡异、不知存放了多久、干瘪发黑的豆子(或许是喂马的料豆)!几根寸许长、颜色灰败、如同朽木上拔下的枯黄干草茎秆,凌乱地插在黏稠黑糊的表面。
没有热气,碗壁冰凉。那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干草陈腐味、尘土味和一种仿佛存放了几十年的劣质谷物特有的腐烂气息,毫无阻挡地蒸腾出来,随着微弱的光晕弥漫至林溪舟麻木的鼻端。胃袋条件反射般剧烈抽搐,反酸灼痛着喉管。这气味……比归云寺外最污秽的淤泥坑更令人作呕!
那枯爪捏着一柄粗糙的木勺。木勺似乎比那手掌更宽厚,顶端被磨得歪斜变形。勺柄被油腻和污垢浸染成了深黑色。那只枯爪抓着勺柄,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凝结成块、令人窒息的糜状物挖起一小块。动作里没有丝毫多余的震颤,带着一种无可动摇的稳定。然后,那勺子朝着林溪舟此刻歪斜抵在地上的唇边,递送过去……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草木霉烂陈朽与劣质饲料恶臭的气味扑面直冲脑海!林溪舟残存的本能瞬间被点燃!胃袋疯狂地拧绞成一团!喉管猛烈收缩!全身仅存的力气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不!他宁愿饿死冻死,被那墨魔吸干最后一滴精血,也绝不把这东西吞下去!
“唔——呕——”喉咙里爆发出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干呕声!身体如同脱水的鱼般猛然弹动了一下!但那力道虚弱至极,仅仅让头颅痛苦地向上扬起了一点,随即又被那覆盖着的沉重霉布和极度的虚弱压了回去!干呕的声音在空旷阴冷的破殿里凄厉回荡。
那只握着木勺的枯爪,停在了他扭曲的唇前寸许之处。悬停在污浊腐臭的空气中。那只枯手的主人,身影隐在昏暗油灯晃动的光影之外,巨大的、如同山岩般沉默的影子投在林溪舟和那片微弱的“净地”上,将他彻底笼罩在无法撼动的阴影里。
他看不到慧寂的脸,只能借着微光,看到那柄停在他嘴边的、盛着污黑糜状物的木勺边缘,泛着一层冷硬油腻的光。时间仿佛再次凝结。无边的寒冷、绝望的饥饿、左臂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缓慢吸吮、还有这令人窒息的恶臭……所有这一切,如同冰冷的巨浪将他拖回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只悬停的枯爪……动了。
木勺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抵在了林溪舟冰冷干裂、因干呕而颤抖张开的唇上!碗沿被微微用力后压,那冰冷粗糙的陶质边缘直接硌上了他被污垢和血痂糊住的牙龈!
“呃——!”冰冷的触感和那恶臭冲鼻让林溪舟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干呕!
木勺微微倾斜。碗里那坨冰冷的、散发着腐败之气的粘稠糜状物,如同流动的泥浆,滚烫地贴上了他的舌尖!那感觉粘腻粗糙到极点,混合着无数无法分辨的粗粝颗粒,瞬间塞满了口鼻腔隙!没有一丝可以咀嚼的余地!那股浓烈到直冲天灵盖的霉烂恶臭瞬间冲垮了所有神经!胃袋疯狂地痉挛拧绞,想要将这股污秽推出体外!
“呜——!”林溪舟本能地疯狂甩头!试图将那冰冷粘腻的秽物甩脱!牙关死死咬合!绝望地用最后一点力气抵抗着!他宁可死!宁可被冻死被抽干!也绝不……
咚!
一声沉重的钝响,比之前殿内隐隐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如同槌打在朽烂百年的空心古木躯干上!声音低沉凝滞,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声波以肉眼不可见的形态,瞬间传遍了整个破败殿堂的每一个角落!震荡着布满尘埃蛛网的椽子!震荡着残缺的神像基座!更震荡着林溪舟濒临崩溃的识海!
嗡——!
脑颅内仿佛被狠狠一击!那抵抗吞咽的狂暴本能,连同干呕欲死的生理抗拒,竟在这一瞬间被这沉重的一击强行中断!口中那股冰冷恶臭粘稠的糜状物失去了抵抗,如同黏滑的泥鳅,顺势滑过了僵硬的舌根!
“呕咳咳咳——!”林溪舟的身体剧烈地弓起!猛烈的咳嗽带着难以想象的恶心!胃壁疯狂逆流蠕动要将那异物推出!但滑入食道的冰冷粘腻之物如同跗骨之蛆!一股强烈至极的恶寒顺着食道直冲下去!身体因极度的反胃和抗拒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的枯叶!但那只枯爪的力量无比稳定!木勺紧紧压在他的牙床上!让他连吐出来的空间都被挤压殆尽!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糊满污垢的眼角涌出,浑浊地流下脸颊冰冷的沟壑。身体绝望地抽搐、干呕。木勺依然压着,如同不可动摇的刑具。
过了不知多久——在无休止的恶心与窒息般的对抗中——那团冰冷的秽物,终究还是被强行推下了咽喉深处。只留下一嘴浓得化不开的陈腐恶臭,和喉咙乃至整个胸腹深处那如吞铁块的冰冷沉重,伴随着每一个痉挛般的喘息,顽固地盘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