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茉莉香钻进宋府后花园时,月瑶正举着团扇追一只蓝蝴蝶。她穿月白绣玉兰的襦裙,腕上银铃铛叮当作响,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在阳光下碎成一片流光。
“云袖!云袖!”她忽然停住脚步,喘着气扯住云袖的袖角,“那只蝴蝶停在假山后头了!你帮我逮着它,我明儿让厨房给你蒸蟹粉酥!”
云袖低头整理月瑶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掠过假山——石缝里长着株野蔷薇,粉白的花瓣落了半地。她刚要应声,忽听假山后传来一声竹板响。
“列位看好了!张铁嘴今日算三卦,不算生死,不算姻缘,只算……命里的坎儿!”
月瑶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拽着云袖就往假山后跑。绕过太湖石,只见棵老槐树下支着顶青布篷,篷下摆着张矮木桌,桌角压着块“张铁嘴断吉凶”的木牌。
张铁嘴正坐在小马扎上,青布短打洗得发白,山羊胡被风撩起半撮。他手里捏着三枚铜钱,铜钱在阳光下泛着古旧的黄。见二人过来,他抬眼笑了笑:“两位姑娘可是来问卦的?”
月瑶歪着脑袋:“我听说你会算命?那你算算我——”
“先别急。”张铁嘴摆摆手,目光落在云袖身上,“这丫鬟面相奇特。”
云袖心头一紧,下意识攥紧袖中的碎瓷片。她跟着月瑶来花园半年,从未觉得自己的长相有何特别,可在张铁嘴眼里,她倒像块被擦干净的玉,透出几分说不出的清透。
“草籽儿落石缝。”张铁嘴又补了句,指尖敲了敲桌沿,“看着弱,偏能顶开石头。往后啊,怕是要长成棵大树。”
月瑶噗嗤笑出声:“你这话说得真逗!云袖才六岁就被卖进府里,瘦得跟麻秆儿似的,哪像草籽儿?”
张铁嘴却没接话,转头看向月瑶:“小姐这命啊,前十五年是春阳照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过了十五岁……”他顿了顿,三枚铜钱在掌心叮当作响,“要过道坎儿。这坎儿像道山梁,翻过去是凤凰翎,翻不过去……”
“翻不过去怎样?”月瑶追问。
张铁嘴却收了铜钱,站起身拍了拍裤脚:“天机不可泄。该来的,总会来。”
月瑶还要再问,张铁嘴已收拾好家伙什,往园外走去。云袖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在柴房抄书时,听见两个老妈子闲聊:“那张铁嘴前日在城门口断卦,说王屠户家的小子要发大财,结果那小子真跟着商队去了江南,赚了满满一船丝绸!”
“云袖,你在发什么呆?”月瑶拽她的袖子,“走,我们去厨房找蟹粉酥!”
云袖应了一声,却悄悄摸了摸怀里的碎瓷片。瓷片上隐约的梅花纹路,像极了张铁嘴说的“石缝”。她想起昨夜抄书的《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或许,她命中注定的“石缝”,才是让她长大的养分。
转眼到了五月端午。
宋府的垂丝海棠开得正艳,月瑶穿着石榴红的裙衫,站在廊下看丫鬟们挂艾草。云袖捧着新采的菖蒲从角门进来,袖中还藏着半块用荷叶包的糯米粽——是厨房张妈特意留的,说“给云袖姑娘补补”。
“云袖!”月瑶跑过来,鬓角的珍珠步摇晃得人眼花,“我娘说今日要请张铁嘴来府里算卦!说是要算我和顾公子的姻缘!”
云袖的手一抖,菖蒲叶“唰”地掉在地上。
“顾公子?”她脱口而出。
月瑶瞪大眼睛:“你听我说话呢!顾公子上个月来府里做客,我见他穿青衫,戴斗笠,虽麻了脸,说话却文绉绉的。我娘说他是顾家独子,去年中了秀才,家底儿厚实!”
云袖弯腰捡菖蒲,心跳得厉害。她想起半月前在书坊,看见顾公子蹲在角落翻书——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麻脸在阳光下泛着淡青,却把《资治通鉴》翻得哗哗响。
“云袖?”月瑶推她,“你在想什么?”
云袖抬头:“我在想……顾公子若真来,我该躲远些。”
“躲什么?”月瑶嗤笑,“他又不是老虎!”
话音刚落,角门处传来管家的吆喝:“张铁嘴先生到!”
云袖的呼吸一滞。她望着张铁嘴被管家引着往正厅走,青布短打在风里晃,山羊胡被吹得翘起,和半月前在花园里一般模样。
“云袖,走!”月瑶拽着她往正厅跑,“我要躲在屏风后面听!”
正厅里,宋夫人正陪张铁嘴喝茶。月瑶和云袖躲在湘妃竹屏风后,能听见茶盏碰撞的轻响。
“夫人,令爱这命格……”张铁嘴的声音传来,“十五岁前是金枝玉叶,十五岁后要遇着道坎儿。这坎儿像道山梁,翻过去是凤凰翎,翻不过去……”
“翻不过去怎样?”宋夫人的声音带着颤。
“翻不过去,怕是要守寡。”张铁嘴说,“但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还有二十年好福气。”
屏风后的月瑶倒抽一口凉气,攥住云袖的手。云袖的手心全是汗,碎瓷片硌得她生疼。她想起张铁嘴说月瑶“要过道坎儿”,想起顾公子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若顾公子真成了月瑶的夫婿,这道坎儿,会不会与他有关?
“那云袖呢?”月瑶突然出声,“你前日在花园说她像草籽儿落石缝,她……”
“丫鬟的命,不在我卦里。”张铁嘴打断她,“她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云袖的指尖微微发抖。她望着屏风外的阳光,落在廊下的那盆野蔷薇上——那株被她忽略的花,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半面墙,粉白的花瓣在风里摇晃,像团燃烧的云。
这夜,云袖在柴房点了盏油灯。
她摊开从月瑶那里偷拿来的《诗经》,借着灯光抄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写得很慢,却很认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云袖?”
身后传来月瑶的声音。云袖手一抖,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个黑团。
月瑶抱着个锦盒站在门口,眼眶红红的:“我娘说,顾公子下月初六要来提亲。”她把锦盒塞给云袖,“这是我攒的珍珠,你帮我收着,等成了亲……”
云袖后退半步:“小姐,你……你真要嫁?”
月瑶点头:“顾公子学问好,我娘说他能托付终身。”她突然抓住云袖的手,“云袖,你要陪我一起。我怕……我怕那道坎儿。”
云袖望着她泛红的眼尾,想起张铁嘴的话“要过道坎儿”,想起顾公子翻书时的侧影。她摸了摸怀里的碎瓷片,轻声说:“我陪着你。”
月瑶笑了,从锦盒里摸出颗珍珠塞给她:“这是给你的。等你以后成了大管家,可别嫌我麻烦。”
云袖接过珍珠,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想起高家庄的春枝姐,想起母亲在灶前熬的红薯粥,想起自己在高家庄的草垛后捡到的碎瓷片。
或许,有些“坎儿”,从来不是用来绊倒人的。而是用来垫脚的——垫着它,就能看见更高处的风景。
窗外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云袖吹灭油灯,躺在柴房草堆上。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努力往上长的竹子。她摸着怀里的珍珠,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
明天,明天就是初六了。
顾公子要来提亲了。
而她,不过是宋府里一个替小姐抄书的丫鬟。
可张铁嘴说,她是草籽儿落石缝。
草籽儿,总该破土而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