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深处的水珠砸在石地上的回声,比往日更沉。
陈墨书靠坐在那渗着湿气的石壁凹陷里,背脊紧贴着滑腻的苔藓,刺骨的冰凉反而成了此刻唯一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的依托。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几颗浑圆油亮的紫荆子,在洞顶裂隙漏下的微光里泛起诡异的水色幽光——正是昨日清晨碧荷端进屋的那碟里的东西。指腹轻捻着,饱满的果皮留下粘腻深紫的痕迹。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目光穿透洞口弥漫的灰蒙薄雾,定定投向那峭壁茅屋的方向,眼底是烧至灰烬后残留的、坚冰般的疲惫。
那对石洞里枯坐的夫妇……
他猛地站起身!裹挟着洞窟深处终年积郁的寒气和腐烂苔藓气息的冷风扑上脸颊。不再踌躇,转身踏出洞口微光映照的边缘,投入山间浓得化不开的灰绿岚雾。脚步沉重却稳定,如同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审判。
山势陡降。那片湿绿的凹陷地里,茅屋如一块嵌入大地的、陈旧的伤疤。院中那圈歪斜竹篱笆前,灰衣老妪蹲在地上,正侍弄着几株瘦弱的藤草。她动作轻缓,微微垂着头,枯槁发髻上黏了一片卷曲的草叶,像一只被惊飞无望而低伏的秋虫。那日癫狂失态的号哭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此刻沉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中。只在指尖触到沾湿泥土的冰凉时,肩胛会几不可察地微抖一下。偶尔抬头,那双清亮如琉璃的眸子扫过篱笆外小径尽头方向——那里浓雾蒸腾翻涌,空无一人——旋即又更深地垂下去。
门轴“吱嘎”轻响。白发老翁的身影佝偻着从门框里挤出,提着那把用了大半辈子的木提勺,慢腾腾走向院角的水缸。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妻子佝偻的背影,又茫然地望向院子西南角那片被踩得板结的泥地——那曾是菜畦的痕迹,如今被几片翻盖的破席子勉强压着。脚步拖沓如负枷锁。
“老丈,老夫人。”陈墨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穿行山间的湿寒。
两个身影同时僵住!
老妪猛地站起!手里刚拔下的一把瘦弱杂草撒了一地!她惶急地转过身,脸上褪不尽的蜡黄与沟壑被突如其来的惊疑扭成复杂褶皱,清亮的眼睛直直刺向陈墨书,那目光里有微弱的期待,更有被昨日巨大痛苦劈开后残留的茫然。
老翁提着勺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珠在陈墨书布满风尘的面孔和他肩上那只空得只剩下泥灰药渍的药篓上来回扫视。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终究没发出声。
洞窟里压抑的沉默似乎被陈墨书重新带了回来,沉甸甸压在茅屋低矮的屋顶上。
“那草……”陈墨书的目光掠过老妪那双失而复得、却只余惶惑的眼眸,最终落在老翁布满风霜的枯槁面颊上,“那‘照夜珠泪草’……点化之后……当真……只余寻常?”
老翁的眉头骤然绞紧!如同枯树皮被猛然挤压。提勺的木柄在枯爪般的手掌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避开陈墨书灼灼的目光,喉头滚动着含糊的、风化的声音:“仙物……启了天目……自是……耗尽精魄……”
老妪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双手无措地揪紧了衣角,清亮眼中刚刚亮起的一点微芒瞬间又黯淡下去,头垂得更低。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少爷——!陈墨书——!”
一声划破山岚、凄厉尖利到变调的女人嘶喊,如同淬毒的投枪,自后方小径方向猛地扎入这方沉闷的院落!
陈墨书霍然回身!
密林薄雾的边界处,一个近乎失控的身影正连滚带爬、趔趄着冲出!水色的孝裙被沿途带刺的藤蔓划破,沾染了大片的泥污草屑!头发蓬乱,上面那朵白孝花早不知掉落在何处,脸上泪与汗湿滑混着尘土,糊成一片狼狈的沟壑!正是碧荷!
她几乎是扑滚着冲开那扇歪斜的柴门!“噗通”一声直挺挺摔在院子中央冰冷的泥地上!溅起的泥点沾了她一脸一身!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惊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交织,目光死死咬住陈墨书的脸:
“少爷!你——你不能不要我啊!”
声音嘶哑,带着垂死挣扎般的凄楚哀嚎。
院中死寂。
陈墨书伫立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他脸上所有因跋涉带来的疲惫、因追问而起的隐忧都在这凄厉的哭喊中瞬间冰封。眼神凝固,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微尘在眼前斜泻下的天光中飞舞。
“碧荷。”他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如同铁块沉入深井,“回屋去。”
“我不回!”碧荷猛地从泥地上撑起上身,双手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的湿泥,指节泛白,“我哪里都不去!少爷在哪!我就在哪!”
老翁和老妪惊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如同受惊的寒鸟。
碧荷仿佛没看见旁人。她死死盯着陈墨书那张冰封的脸,孤注一掷的岩浆在她体内沸腾翻滚,烧得她浑身颤抖:
“小姐…小姐她应承过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厉刺耳,“她说…她待我如手足!她心里早把我当自家妹妹了!”她剧烈喘息,每一个字都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仿佛要将这层虚伪的姐妹情深烙印在所有人耳中,“她说过!日后…日后定给我寻个好人家!可…可她骗我!”尾音陡然尖利扭曲,带着破釜沉舟的哭喊,“她想撵我走!她要给我配个贱役小厮!断了我的念想!她怕我…怕我抢了她的人!”
最后一句话像毒蛇出洞!
陈墨书身体猛地一震!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轰在胸口!冰封的面具骤然裂开一条缝隙!眼中那潭死水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搅动了,泛起冰冷的怒澜!
“你——胡说什么!”声音压抑着翻涌的怒潮,齿缝里迸出的寒气直刺碧荷。
“我没有胡说!”碧荷被那寒芒钉得一缩,旋即又被更疯狂的执念撑起!她几乎是扑爬着向陈墨书的靴边挪近,泥手胡乱地向怀里摸索,“您不信?您看这个!看!”
她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粗麻布荷包!因紧攥而褶皱不堪!她急切地、神经质地将荷包翻转抖落——
啪嗒。
几颗暗紫发乌、黏腻萎缩的、形状不规则的小野果滚落在冰冷的湿泥地上。果皮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渗出的浆液混合着湿泥,散发出一种熟过头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浓烈甜腥!正是那日采摘的“野莓”残留之物!
“她喝过!”碧荷死死指着地上那摊污秽不堪的烂果浆,脸上带着因得意和绝望交织而扭曲的笑,“那天她说渴!我就摘了这些给她!我知道!我知道这紫荆子加紫斑竹泡出的浓汁……只需一点点,就能让人睡得死过去!”她眼神恍惚又亢奋,仿佛坠入了某个疯狂的深渊,“我还怕药力不够…又捶了蛇莓汁混进去!”
她沾满泥污的手指在空气中舞动,像是在描绘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她真的就…就睡过去了!就在那片矮树丛底下!多好的地方啊少爷!多隐蔽!我把她拖到……拖到……”
她的声音戛然刹住!浑浊狂乱的目光猛地射向茅屋后院那条小径延伸的方向——那里被一片茂密阴湿的、仿佛永远蒸腾着灰绿潮气的崖壁吞没!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洞!”枯槁的老妪猝然爆发出尖利短促的惊叫!一直枯死的眼睛死死盯住碧荷扭曲的脸,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像是被那段刚刚撕开的残忍真相狠狠掐住了喉咙!那段通往神秘囚禁地的路!
碧荷被这声尖叫惊得一抖,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扭曲的浮木,声音陡然尖细如泣血:
“她就在那儿!就在那个湿漉漉的石头牢里躺着呢!”她猛地用手指戳着后崖那片令人心悸的浓绿阴影,几乎是在尖叫,“我把她手脚捆了!堵了嘴!扔在那儿!然后……然后我回去!我装作才找回来!我哭啊喊啊……我说她……我说她看到那片新开的花好看!她想过去摘花……”
她声音哽咽着,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可老天爷没眼啊!”她哭喊起来,泪水汹涌,脸上的污迹被冲刷出道道沟壑,“明明…明明我都听见她骨头断了!血都淌在石头上了!怎么没摔死她?怎么没摔烂她?!为什么她命还那么硬?还那么硬?!”她猛地抬头,眼神怨毒如淬冰的针,狠狠刺向陈墨书,“她早就该死了!只要她死了,死了……”
死寂。
“——是碧荷干的?!”
一声如同裂帛的嘶吼从喉咙深处生生撕扯出来!何氏死死攥着那页墨痕斑斑的素笺,薄纸在她指下剧烈颤抖!她脸上所有血色瞬间褪尽,只余下一种濒死般的惨青!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墙根滑了下去。
陈墨书站在原地,如同被万载玄冰冻结。
方才碧荷唾沫横飞、指天画地的每一句污秽话语,每一个阴毒细节,都化作无数无形的寒冰淬成的毒针,刹那间灌入他的双耳!顺着经络血脉,狠狠扎穿脑髓!每一根都带着冰冷的毒,钉死他身体每一寸知觉!
只有额角那点被撕开的旧伤口,在疯狂奔流的赤色冲击下,突突地、热辣辣地胀痛起来!那刺痛如同点燃滚油的火星!
嗡!
脑中一片空白!身体里最后一点维持清醒的弦轰然绷断!血液在刹那间冲上头顶!赤红的火舌席卷了所有理智!那因震惊而裂开的冰封骤然粉碎!化为焚天的狂焰!胸腔里积压的三年寻找、绝望、隐忍、被谎言玩弄、被至亲所噬的滔天巨恨,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
“毒妇——!!!”
一声裹挟着血与火的雷霆怒咆!震得洞顶石缝的积水簌簌飞落!
陈墨书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又如狂怒的凶兽!一步便已跨越数丈!裹挟着足以摧山裂石的暴戾之势,带着洞窟的冰冷寒风,直扑向地上泥污狼藉中那个尚在呓语般诅咒的青色人影!
右臂高擎如铁!掌化为拳!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挟着三载滔天怨愤!挟着山崩地裂的绝望!朝着碧荷那颗因癫狂谩骂而高昂的头颅——
雷霆万钧!轰然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