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伏魔之名起
次日清晨,县衙的门房刚扯开嗓子喊大人升堂,便见个灰影踉跄着扑进来。林昭正翻着卷宗,抬眼便见慧空站在堂下,灰布僧衣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脸上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却难掩眼底的光彩。
林大人!慧空双手合十,声音里带着三分感激七分急切,昨日多亏大人点醒,弟子才知那妖邪作祟。今日特来谢恩。
林昭放下卷宗,指节叩了叩案头:法师不必多礼。只是......他顿了顿,昨日你说那神是妖邪,可曾想过,若他真是妖邪,为何能算出你盗宝之事?又为何能让你......
大人是说那白衣人?慧空嗤笑一声,袖中滑下串檀木佛珠,在案上磕出轻响,不过是妖术惑人罢了。我昨日去了赤水河,见那破庙残垣下埋着块断碑,碑底刻着梁大同十年,乡绅张某纠众毁祠——原来这神祠早被凡人毁过一回,哪是什么神明不灵?
林昭心头一震。他昨夜翻县志时,确实见过梁大同十年,赤水神祠毁于民乱的记载,可高砚说祠毁是去岁春日,这时间对不上......
法师可曾去地窖?他突然问。
慧空的手指在佛珠上顿住:地窖?
兰若寺后园的地窖。林昭盯着他的眼睛,昨日我命人开了,里面有颗镇水宝珠。
慧空的瞳孔微微收缩,旋即又舒展开:原来是那颗珠子。我早说过,是我当年在河底拾的......
可那珠子烫得惊人。林昭打断他,你若真没偷,为何要埋在祠后墙下?为何要装病?
慧空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释然:大人以为我装病?他掀起衣袖,露出胳膊上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淤痕,这伤,是我自己用朱砂画的。我知那妖邪要借我的生魂作祟,便将计就计——等它现了原形,我便毁了它的庙,断了它的根!
林昭望着他坦然的模样,忽然想起昨夜地窖里的珠子。那珠子在他掌心发烫,像团活物,可慧空此刻说起它,却像在说块普通的石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法师既已明了,为何不重修神祠?他压下心头的疑虑,百姓还等着......
修什么祠?慧空打断他,语气陡然冷硬,修个害人的庙?大人可去问问南乡的陈阿婆,她儿子去年求雨,跪了三日三夜,结果雨没下,反被那神像的泥水流了满身!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真正的神明,该护佑百姓,而非让他们跪着求一口饭吃!
堂外的衙役们面面相觑。林昭望着慧空眼底的锋芒,忽然想起王伯说的慧空常施粥舍药——若这老僧真如他所说,是个伪君子,又怎会真心实意救济百姓?可若他是真高僧,又为何要装病、要毁庙?
法师。林昭深吸一口气,你可知,那白衣人说你......
白衣人是妖邪!慧空厉声喝道,他见我破了局,便想嫁祸于我!大人若信我,明日随我去兰若寺,我当众烧了那妖珠,让百姓看看,什么叫真正的!
林昭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他望着慧空转身时带起的衣摆,忽然觉得这老僧的身影,比初见时高大许多——可这高大里,总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慧空走后,林昭命王伯去兰若寺探个究竟。半个时辰后,王伯回来时,额头全是汗:大人,兰若寺......挤满了人!
怎么回事?
慧空大师说要在寺里设坛,百姓们带着供品、香烛,从十里外赶来。还有几个富户,当场捐了银子,说要扩建寺院。王伯擦了擦汗,最奇的是,郡里的张通判也来了,说是听说大师,特来拜访。
林昭的手猛地攥紧了案上的卷宗。张通判是新明县的上司,向来最信鬼神之说,若被他盯上......
还有,王伯压低声音,方才路过西市,见卖糖人的王二在说,慧空大师昨日砸庙时,那神像的眼眶里流出黑血,还发出婴儿啼哭......
林昭只觉后颈发凉。他原以为慧空毁庙是疯癫之举,可此刻看来,这老僧每一步,都像是算准了的。
三日后,兰若寺的扩建工程正式动工。
林昭站在县衙二楼的走廊上,望着城东方向的烟尘。兰若寺的老槐树下,几十个工匠正搬着木材,慧空穿着件新的猩红袈裟,站在台阶上指挥,嗓门洪亮得能传半里地。
林大人,身后传来张通判的声音,听说慧空大师要在兰若寺设伏魔坛?本官明日想去瞻仰,不知是否方便?
林昭转身,见张通判摇着折扇,脸上堆着笑:自然方便。只是那坛还没建好......
不急。张通判拍了拍他的肩,本官听说,慧空大师昨日在寺里讲经,说得台下老妇落泪,小娃破涕为笑。这样的高僧,本官早该结识。
林昭望着张通判眼底的探究,忽然想起慧空说的郡中官员亦常往拜访。原来这老僧的声名,早传到了上司耳中。
明日卯时,我在寺门口等大人。林昭勉强笑了笑。
张通判走后,林昭命人去请高砚。可左等右等,直到月上柳梢,也不见那月白身影。他望着案头的镇水宝珠,珠子在月光下泛着幽红,像滴凝固的血。
大人,王伯端着茶上来,慧空大师方才差人送了帖子,说明日要在兰若寺办祈福宴,请大人务必赏光。
林昭接过帖子,帖子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正是慧空的笔锋。他展开一看,见末尾写着:诚邀陈郡林公,共饮一杯清茶,叙一段旧缘。
旧缘?林昭心头一震。他与慧空相识不过月余,哪来的?
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凄厉而悠长。林昭望着帖子上的字,忽然想起高砚消失前说的话:旬余之后,他的生魂会散。可此刻慧空好好的站在兰若寺前,连咳嗽都没有——难道高砚错了?还是这老僧,根本不是人?
大人,王伯又开口,方才西市的刘屠户说,他昨夜梦见赤水河里的冤魂,哭着喊着要找慧空大师偿命......
林昭的手一抖,茶盏坠地。他望着地上的茶渍,像极了那日赤水神祠前的血痕。他忽然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局——一个由慧空、高砚,甚至那颗镇水宝珠共同编织的局。
可他不知道,这局的终点在哪里。他只知道,明日卯时,他必须去兰若寺。不是为了赴宴,而是为了弄清楚,那个自称赤水之神的白衣人,究竟是正是邪;那个笑着说的老僧,究竟是人还是魔。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林昭摸了摸腰间的鱼符,又想起慧空昨日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胜券在握的笃定。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或许,从他答应重修神祠的那一刻起,这局就已经布好了。而他,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