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祭典·云中观礼
夏至日的晨光裹着麦香漫进柳林村。李老汉蹲在老槐树下，用新麦粉揉面，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锅底，将面团烤得金黄。阿绣踮着脚往灶里添松枝，发梢沾着麦麸，在晨风中一翘一翘——那是她今早帮王猎户家筛麦时蹭上的。
爹，面香引着雀儿了！阿绣指着檐角。果然，三只花背的麻雀扑棱棱落在窗棂上，歪着脑袋盯着蒸笼里的新麦饼。李老汉掰了半块饼渣撒过去，最胖的那只雀儿竟跳上他手背，爪子温温的，像块会呼吸的小绒毯。
村头老槐树下，七十二张八仙桌已摆得齐整。刘婶的腌黄瓜泛着琥珀光，王猎户的野鸡汤飘着油花，赵财主家竟也端来半只酱肘子——说是去年杀猪时留的，图个吉利。李老汉望着满桌的吃食，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闹饥荒，全村人凑了半锅米熬粥，他蹲在锅边守了整夜，生怕哪个孩子多舀了半勺。
起乐！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村东头的唢呐便呜呜咽咽吹起来。阿绣穿着簇新的蓝布衫，辫梢系着红绳——那是她用自己捡的麦穗换的红头绳。她捧着最大的麦饼往供桌上放，饼里的芝麻簌簌落进陶碗，竟在碗底拼出朵麦穗的形状。
吉时已到。
星君的声音混在风里。李老汉抬头，只见九盏琉璃灯从云层里垂下来，比往日更亮，灯芯里的金粉凝成细小的漩涡，像是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进去。云梯从最高的灯盏垂落，每一步都沾着晨露，湿滑得能映出人影——可阿绣偏要自己走，小皮鞋踩在云阶上，发出细碎的声。
阿绣慢些！李老汉想追，却被王猎户拦住。猎户拍着他肩膀笑：你瞧，星君在云里候着呢。
老槐树的枝桠突然泛起金光。星君踏云而下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供桌上的麦饼飘起来，却又稳稳落在阿绣怀里。小姑娘仰头，看见星君腰间的麦穗吊坠竟与自己脖颈上的一般模样——那是昨夜她睡熟时，星君悄悄系上的。
小友，可还记得你救过的生灵？星君的声音像浸过麦香的晨露。阿绣点头：老母鸡下了七枚星纹蛋，瘸腿狐狸常来讨饼渣，还有...井边的小白蝶，总停在惜物台的碎瓷片上。她掰着手指头数，发梢的红绳在风里晃。
星君抬手，云海里翻涌出画面：瘸腿母鸡正用翅膀护着刚出壳的雏鸟，雏鸟的绒毛上沾着麦麸；瘸腿狐狸蹲在灶台边，尾巴尖卷着半块烤焦的饼；小白蝶停在惜物台的瓷片上，蝶翼上的纹路竟与麦穗的金纹重叠。
你给老母鸡的半口粥，给狐狸的碎饼渣，给蝴蝶的瓷片，都被它们小心收着。星君指尖轻点，云海里浮出点点星光，每粒米、每片瓦、每声呼唤，都在天地间记着账。
阿绣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家跑。她穿过人群，绕过供桌，掀开墙角的破草席——下面埋着个陶罐，里面是她这半年来攒的：被踩扁的麦穗、断了齿的木梳、被雨水泡软的糖纸。这些...也算吗？她仰头问星君。
星君大笑，笑声震得槐树叶簌簌落：怎么不算？这是人间的温度。他伸手拂过陶罐，里面的杂物突然泛起金光，麦穗抽出新芽，木梳长出藤蔓，糖纸化作蝴蝶，绕着阿绣的头顶飞舞。
人群中爆发出惊叹。赵财主抹着眼泪大喊：我家那口枯井！前日还冒黑水，今早竟涌出甜泉了！刘婶接着说：我家娃昨夜说，梦见麦穗变成金娃娃，给俺家送了半袋米！王猎户挠着头笑：我家那只白狐，昨儿叼了只受伤的野兔来，放在院门口——这兔子腿上的伤，跟我去年救的那只狐狸伤一个模样！
云梯突然变得宽阔。星君向阿绣伸出手：小友，上来看看你守护的柳林村。
阿绣攥住那只布满星纹的手，感觉像攥住了整个春天的阳光。她踏上云阶时，脚下的老母鸡突然扑棱着翅膀飞上来，停在她的肩头——这只曾被她从雪地里救回来的瘸腿鸡，此刻竟羽毛油亮，鸡冠红得像团火。
云海上泛起涟漪，柳林村的全景在脚下铺展：金黄的麦田翻着波浪，老槐树的白花开得灿烂，晒谷场上孩子们追着蝴蝶跑，井台边妇女们洗衣的笑声飘得很远。更奇的是，每片麦叶上都浮着细小的光点，那是被妥善安葬的虫尸、被修补的陶片、被分享的残食所化的。
星君指向村东头。阿绣看见李老汉正蹲在惜物台边，给那只断腿的蝴蝶系上麦秆做的。老人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系什么珍贵的信物。蝴蝶扑棱着飞起来，翅膀上的麦秆闪着金光，竟与天上的云霞融为一体。
天地最爱的从来不是完整的麦穗，而是懂得把碎米磨成粉、把虫尸埋成肥的人。星君的声音里带着欣慰，你让老母鸡在槐树下筑巢，让碎米喂了路过的雀儿，让碎瓷片成了蝴蝶的舞台——这满地烟火气，原是天地最珍贵的祭品。
阿绣忽然想起昨夜的梦。她梦见自己在云端奔跑，脚下是漫天的麦浪，每粒麦种都刻着人间的名字：有李老汉的名字，有她自己的名字，有王猎户、刘婶、赵财主的名字，甚至有那只瘸腿狐狸、断腿母鸡的名字。原来，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天地宴席上的宾客。
该回去了。星君轻轻推了推她。阿绣转身时，看见云梯底部缠着几缕银发——那是她去年埋在槐树下的奶奶的遗物，此刻竟泛着温润的光。奶奶临终前说：阿绣啊，要记得，人心比天高，可比天更暖的是人心。
云船掠过老槐树时，阿绣看见树洞里钻出只绒毛未干的小麻雀。那是她前几日救下的受伤雀巢里的幼鸟，此刻正歪着脑袋啄食她衣襟上的麦粒。她忽然明白，所谓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晨起时给老母鸡撒把米，是路过井台时给蚂蚁搭座，是把碎了的饼渣分给路过的雀儿。
当阿绣的脚重新落回地面时，供桌上的麦饼突然飘起来，在她头顶拼成朵巨大的麦穗。村民们欢呼起来，王猎户吹起唢呐，刘婶敲起铜盆，连最腼腆的小媳妇都跟着哼起了小调。李老汉挤到阿绣身边，用粗糙的手掌抹她脸上的泪：我闺女，成神仙了？
不是神仙。阿绣摇头，指着天上的云梯，是...是人间的烟火，成了神仙的宴席。
暮色渐浓时，星君的云船消失在东方。老槐树下，惜物台多了件新物件——阿绣那只星纹蛋，正静静躺在碎瓷片和麦穗中间。蛋壳上的金纹越来越亮，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轻响，像是有什么在努力破壳。
李老汉望着满村的灯火，忽然想起星君临走时说的话：天地是个大厨房，人间是最香的灶膛。他低头看向阿绣，小姑娘正把最后半块麦饼掰碎，撒给墙根的蚂蚁——那半块麦饼，还是今早她特意留的，说要给夜里来偷米的田鼠尝尝鲜。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麦香。李老汉知道，这不是幻觉。这是三代人埋下的善念，在地下发了芽；是人间烟火里的温度，在天上结了果。而他，不过是这场盛宴里，最普通的端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