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鼎边故事
蜀地的山,总比别处多了几分青铜色。
百年后的某个黄昏,青城后峡的雾霭还未散尽,老匠人沈砚已蹲在溪畔。他膝头搁着半块龟甲残片,指腹摩挲着上面细密的云雷纹——那是他昨日在江底淤泥里捞起的,洗去泥沙后,竟与家中那尊祖传铜炉的底纹严丝合缝。
“又在琢磨这些老物件?”徒弟阿九端着陶壶凑过来,壶里飘着新焙的蒙顶茶香,“师父,您都七十了,该歇着了。”
沈砚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落满夕阳:“你懂什么?这龟甲…会说话。”
阿九撇撇嘴,却还是熟练地生了火。坩埚里的青铜液咕嘟作响,沈砚舀起一勺,手腕轻抖,金红的浆液便在范模里凝出兽面纹。他的手法极稳,仿佛与青铜器说了半辈子的悄悄话。
“师父,您说这鼎…真能护着咱们?”阿九盯着坩埚,声音发闷,“我听山外的先生讲,古蜀那会儿,人祭可凶了。”
沈砚的手顿了顿。他想起五十年前在深山古寺翻到的残卷,想起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鼎片,想起每夜入睡前,掌心那道淡金纹路总会发烫——那是云雷纹,与他铸的每件器物上的暗纹,都出自同一道血脉。
“护不护的,”他将铸好的铜爵浸入冷水,淬出清越的鸣响,“咱们的手,就是答案。”
夜里,沈砚在灯下擦拭那半块龟甲。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残片背面的小字上:“第九世守灵人,该换你听故事了。”
他的呼吸骤然一滞。
五十年前,师父将这残片交给他时,只说“是沈家的根”。可此刻,月光里的字迹竟泛着微光,像有人在另一端轻轻叩击。
“谁?”沈砚脱口而出。
灯花“啪”地炸开。他恍惚看见案头的铜炉腾起雾气,雾中浮着张模糊的脸——是阿淼,是云曦,是曾祖父,是所有在青铜城里挣扎过的魂魄。他们笑着,声音叠在一起:“该你了,小砚。”
沈砚猛地攥紧龟甲。掌心的云雷纹烫得惊人,却不再是灼痛,而是温暖的牵引。他想起这些日子铸的器物:酒爵、铜镜、香炉,每样都带着若有若无的云雷纹,像在替他说些说不出口的话。
“师父!”阿九的惊呼惊醒了他。少年举着烛台站在门口,脸色发白,“您的手…在流血!”
沈砚低头,发现掌心被龟甲划了道细口,血珠正渗进云雷纹里。那些纹路突然活了过来,顺着他的血脉爬至手腕,在他眼前凝成一幅星图——与他百年前在往世镜里见过的,分毫不差。
“是…是他们在等我。”沈砚轻声道,“第九世守灵人,该听故事了。”
他起身推开木门。山风卷着松涛而来,吹得案头的铜炉嗡鸣。沈砚摸出怀里的龟甲残片,对着月光念出那行小字。
远处传来清越的钟声。
阿九望着师父的背影,看见他的影子与山影重叠,竟比白日里高大许多。而沈砚的掌心,血珠正与龟甲上的云雷纹融为一体,像一滴墨,落进了等待千年的画卷。
次日清晨,沈砚带着阿九进了山。他在老榕树下挖了个坑,埋下那半块龟甲,又取出新铸的铜炉放在上面。炉身刻着双生魂的纹路,炉盖立着半张傩面。
“这是给后人的。”他对阿九笑,“等他们挖出来时,就知道该听什么故事了。”
阿九似懂非懂。他望着师父鬓角的白发,又看了看炉身上流转的云雷纹,忽然觉得这青铜器,比他见过的所有星星都要亮。
山风掠过,松针簌簌落下。不知何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是古蜀的傩戏调,又像是云曦的轻吟。沈砚闭上眼,听见血脉里的星图在说:
“故事开始了。”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