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十年深秋,寒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王三裹紧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长衫,抬头望向眼前这座孤零零立在官道旁的东平州驿站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驿站是座年久失修的二进院子,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头的黄土坯。屋檐下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萧瑟的秋风里不住摇晃,将门楣上“东平驿”三个字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在地上爬行的鬼符。王三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霉味、马粪和劣质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京城来的?文牒。”值房的老驿卒从一本破烂的账册后抬起头,油灯的光照着他半边布满皱纹的脸,另一半边隐在阴影里。他声音沙哑,像破旧的风箱。
王三递过兵部的文书。老驿卒慢腾腾地查验,目光在他那身虽旧却整洁的衣衫上停留片刻。“王书吏?西厢最后一间,干净。”他抛过一把沉甸甸的铜钥匙,“灶上有热粥,马已喂过。入夜后,”他顿了顿,昏花的老眼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莫要乱走,尤其后院。”
王三谢过,顺着驿卒所指的方向走去。院子很大,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几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发出“嘎吱”声响。西厢房十分偏僻,推开门,一股潮冷的寒气涌出。屋内只有一桌一椅一炕,炕上的苇席泛着陈年旧色。王三放下简单的行囊,取出自带的干粮就着热水慢慢吃着。窗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隐约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呜咽,细听之下,却又只剩下风声。
子时刚过,王三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和衣躺在那张一动就吱呀作响的硬板炕上。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很快将他拖入混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瞬,他被一种声音惊醒了。
那不是风声。
那声音幽幽咽咽,时断时续,像一根冰冷的细丝,顽强地穿透窗纸,钻进耳膜。像极了女子极力压抑却又无法抑制的悲泣,带着穿透岁月的凄凉,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王三猛地坐起身,后脖颈的寒毛瞬间炸起,睡意全无。
同炕另一端,老驿卒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道:“甭管……睡你的觉。”
“老哥,这是……”王三压低声音,喉头发紧。
那哭声还在继续,悲悲切切,仿佛就在窗外不远。
老驿卒沉默了一会,窸窸窣窣地摸出旱烟袋。火石擦亮的一刹那,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和浑浊的双眼。他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呛人的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似乎能驱散一些无形的寒意。
“后院那口枯井里的。”老驿卒的声音混着烟味,飘了过来,“十年八年了,没消停过。”
“井里?”王三的心悬了起来,“怎么回事?”
“乾隆二十三年的事儿了……”老驿卒深吸一口烟,火星明灭,“那时驿站后头,住着户姓陈的先生,是个教书匠,带着个闺女叫阿巧。”他的语速很慢,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却又无比熟悉的故事。
“阿巧那姑娘……生得水灵,更难得是知书达理。可惜,红颜薄命呐。”他叹了口气,“被当时知州家的大少爷盯上了。那是个混世魔王……有一天,带着如狼似虎的家丁闯进陈家,硬说阿巧偷了他家传的玉佩。陈先生理论,被打得头破血流……阿巧为了护着她爹,只得跟着他们走了。”
王三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凑近了些,炕席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谁能想到……”老驿卒的声音更低了,像耳语,“当天夜里,阿巧竟从知州府的角门逃了出来,浑身是伤,衣衫……都撕烂了。她一路跑,跑到这驿站后头的枯井边,喊了一声‘还我清白’,就……跳了下去。”
“后来呢?”王三追问,拳头在黑暗中攥紧。他想起自己远在家乡的妹妹,也是这般年纪,心中不由一酸。
“后来?第二天,陈先生哭喊着去捞,只捞上来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去衙门告状?那知州岂会认账?反说阿巧是畏罪自尽。陈先生一口气没上来,没过半月,也跟着去了。”老驿卒磕了磕烟袋锅,“从那以后,这井边就不太平了。起初没人敢靠近,后来有几个胆大的去瞧,不是回来就大病一场,就是变得神志不清……邪乎得很。久了,也就没人管了。”
王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作为一个小吏,他平日见多了不平事,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到切肤之痛和愤怒。他猛地掀开身上那床薄被,冷空气激得他一个哆嗦:“老哥,我非得去看看不可!”
“后生!使不得!”老驿卒慌忙起身阻拦,烟袋锅差点掉在地上,“那地方去不得!听我一句劝,天亮赶紧赶你的路!”
王三却已摸黑穿上鞋,抓过桌上冰冷的火折子。“老哥,我若不知便罢,既已知晓,岂能装作无事?若真有其冤,我辈岂能坐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
他推开房门,一股强劲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夜色浓重如墨,月光被厚重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驿站门口那盏孤灯,在身后投来一点微弱的光。王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嚓”的一声划亮了火折子。
一点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脚下模糊的小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驿站后院走去,哭声在风中似乎清晰了些,又似乎更加飘渺。每靠近一步,寒意便加重一分,那已不仅仅是秋夜的寒冷。
杂草长及膝盖,枯黄的叶片刮过裤脚,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借着手中微弱的光,王三终于看见,荒草丛中,隐现一口井的轮廓。
井口用粗糙的青石垒砌,上面覆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滑腻湿冷。那悲悲切切的哭声,此刻听得真切了,正是从那井口附近传来,幽幽回荡,仿佛凝聚了十年不散的冤屈。
王三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壮着胆子,将火折子向前伸去,微光颤抖着扫过井沿。
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蜷缩在井边。长发披散,遮住了肩背,单薄的衣裙在阴风中轻轻飘动。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王三的腿肚子止不住地打颤,头皮一阵发麻。他想起老驿卒的话,想起阿巧的遭遇,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感和腥甜的血味让他略略镇定。他向前挪了两步,鼓足平生勇气,颤声问道:
“可是……阿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