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中秋前二日·江南·听月楼)
陆文昭撞翻了床头的青瓷灯盏。
瓷片碎在脚边,火舌舔着床幔,他却顾不得疼——方才黑影的刀刃擦着耳际划过,在墙上留下半道深可见骨的裂痕,青砖缝里渗出的血珠正沿着木纹蜿蜒,像极了序章里裴琰盔甲上的血渍。
“你……你不是要宇文述的血么?”他蜷在床榻后,喉咙发紧,声音抖得像筛糠,“我是陆文昭!当朝太常博士陆元朗的独子!与那阉贼无半分干系!”
黑影悬在半空,血刃上的幽绿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它本是直取陆文昭心口的,此刻却突然凝滞,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咽喉。陆文昭借着月光看清,那影子并非实体——玄铁面具下的轮廓虚浮如雾,刀刃劈过的地方,连床幔都未割破,只激起一阵阴寒的风。
“鬼……你是鬼!”陆文昭猛地缩进床角,后背抵上冰凉的雕花床柱。柱上那行“零落第三十一年”的朱漆字突然泛起金光,他这才惊觉,自黑影出现以来,这字迹竟在一点点变淡——方才还如血渍般鲜艳,此刻已褪成了浅粉,像是被水反复冲刷过。
“鬼?”黑影发出沙哑的笑声,像锈刀刮过陶瓮,“我曾是活人。裴琰,征西大将军裴琰。”
陆文昭浑身一震。他昨夜才在县学翻过《旧唐书·忠义传》,里面明明白白写着:“裴琰,陇西成纪人,贞观初年征西大元帅,破匈奴七部,封镇北侯。后为宦官宇文述构陷谋反,斩于午门。”书里还说,裴琰临刑前“血溅三尺,口占‘宇文误国’,言毕气绝”。
“你……你是裴将军?”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黑影的衣摆,“可宇文述早死了!我阿爹说,他十年前就病死在岭南……”
“死了?”裴琰的声音陡然尖利,“他的种还在!他的魂还在!”
黑影突然暴起,血刃劈碎了床头的檀木妆匣。陆文昭被飞溅的木片划破了手背,鲜血滴在地上,恰好落在“零落第三十一年”的字迹上。奇异的事发生了——那行淡粉的字突然红得发烫,像被鲜血重新浸透,而裴琰的影子却因此剧烈震颤,面具下的眼眶渗出暗红液体,顺着玄甲的甲片往下淌。
“你看清楚!”裴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玄甲下的军纹,是当年雁门关大捷时,陛下亲赐的‘忠勇’纹!我这面具,是用匈奴可汗的头骨磨的!你闻闻这酒气——”它举起血刃,刀面上凝着半枚青铜虎符,“这是西州都护府的调兵符,宇文述当年就是偷了我的虎符,才敢谎报军情!”
陆文昭凑近些,果然闻到浓郁的酒气——不是新酿的米香,而是陈了三十年的葡萄酒,与他曾在《唐会要》里读到的“西域贡酒”描述分毫不差。他还注意到,裴琰玄甲的肩甲处,有一道半指长的凹痕,形状与《武经总要》中“破匈奴铁浮屠”的实战甲胄图样完全吻合。
“那……那你为何缠着我?”陆文昭摸向袖中,那里躺着半块玉佩,与裴琰盔甲暗扣的纹路吻合——方才躲避时,玉佩从衣襟里滑了出来,此刻正贴着他的手腕。
裴琰的目光扫过玉佩,影子突然凝固。它的面具裂开一道细缝,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上面布满刀砍斧劈的伤痕:“这玉佩……是崔珏的?”
“崔珏?”陆文昭一愣。他记得《忠义传》里提过,裴琰有个副将名唤崔珏,与他“同乡至交,共历百战”。
“他……他还活着?”裴琰的声音突然哽咽,“我记得他被宇文述的箭射穿了右膝,后来……后来我被押上刑场时,他撞开监斩官,把我盔甲里的血书塞进我手里……他说‘将军,我替您看着这世道’……”
陆文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然想起,昨夜抄录《贞观政要》时,案头的砚台里曾浮起一层金雾,隐约映出两个并肩骑马的身影——一个穿玄铁鳞甲,一个着青衫,腰间挂着半块玉佩。
“零落第三十一年……”裴琰的声音越来越轻,影子开始变得透明,“三十一年前的今日,我在刑场等崔珏来。他说会带着虎符来劫法场,说要替我写史……可我等了三天三夜,只等来一碗送终酒……”
红柱上的字迹彻底消失了。陆文昭这才发现,月光不知何时变了颜色——原本清亮的圆月,此刻像被浸在血水里,泛着诡异的暗红。裴琰的影子开始溃散,血刃“当啷”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书生……”它的声音像游丝,“帮我……找崔珏……”
话音未落,影子彻底消散在空气中。陆文昭瘫坐在地,看着满地狼藉,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青衫全被冷汗浸透。他摸向袖中,那半块玉佩不知何时与他的体温融为一体,玉身的裂痕里渗出半透明的金箔,正缓缓爬上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