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颜那封字字泣血、墨迹犹新的奏折,由影龙卫以超越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穿越山河,直抵帝阙。
当它被内侍总管李德全颤抖着双手,呈送到紫宸殿的龙案上时,皇帝刚刚结束一场关于北疆善后事宜的朝会。
殿内,以王琮为首的部分老臣,仍在喋喋不休地强调应“遵循旧制”,“稳妥起见”,尽快将薯种移交司农寺,并将“薯灰合剂”配方收归太医署秘藏,美其名曰“以免秘法外泄,滋生事端”。
皇帝疲惫地揉着眉心,正欲挥手令群臣退下。李德全悄步上前,低声道:“陛下,北疆…公主殿下…又有密奏到,影龙卫直达。” 他特意加重了“影龙卫”和“公主殿下”几个字。
皇帝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他接过那封明显是仓促写就、字迹歪斜无力的奏折,只看了开篇几句,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他挥退了所有侍从,甚至连李德全也示意其退至殿外看守。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他逐字逐句地读着女儿的奏折。那颤抖的笔迹,仿佛能让他看到初颜在病榻上强撑书写时痛苦而坚毅的模样。读到薯灰合剂的详细配方和效用时,他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此乃国之重器!活民无数!
然而,当读到后面关于司农寺“接收”的担忧,以及那句句诛心、将过往阴谋与眼前之事紧密联系的推断时,皇帝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尤其是最后那近乎“逼宫”般的三点请求——薯种不离境、立为“御赐丰稷”和“防疫官制”、另遣绝对可靠之人核查——更是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的心头!
这已不是奏折,这是他的女儿,在用最后一丝力气,向他这个父皇、向这个帝国的皇帝,发出最尖锐的警告和最决绝的请求!她将她自己、将她所有的功勋、甚至将北疆的民心,都押了上去!
“好…好一个‘树欲静而风不止’!好一个‘功将成而魍魉现’!”皇帝猛地一拍龙案,声音如同压抑的雷霆,在金殿中回荡,“好!好得很啊!”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滚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屡屡背叛的冰冷寒意!初颜的推断,与他手中影龙卫密报关于周德海、关于“鸩羽红”剧毒的线索,完全吻合!慈宁宫…他的母后…为了权力,竟真的要将这活万民的功绩、要将他的女儿、要将北疆十万生灵,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李德全小心翼翼的通禀:“陛下…司农寺卿赵文廷、太医令副使刘明远,于殿外求见,言有北疆薯种及防疫要事禀报。”
皇帝眼中寒光一闪!来得正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宣!”
司农寺卿赵文廷和太医令副使刘明远(此二人皆为太后暗中提拔之人)快步走入殿内,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和一丝故作沉痛。赵文廷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臣等叩见陛下!”两人跪倒在地。
“何事?”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赵文廷抢先开口,声音带着“沉痛”:“启禀陛下,臣等刚刚收到北疆司农属官急报…言…言公主殿下因伤病体弱,对薯种看管或有疏失…竟…竟让部分优等薯种被不明贼人窃取!虽经追回大部,然最精华之百斤优等种已然遗失…此实乃重大过失!臣恐北疆新种推广之事因此受阻,特来禀报!并…”他话锋一转,举起手中锦盒,“幸得太医署温大人深明大义,知薯种关乎国本,特命属下送来北疆所创‘薯灰合剂’之秘方,请陛下御览,并交由太医署秘藏研制,以免…以免秘法流散,被奸人利用!”
刘明远立刻附和:“陛下!赵大人所言极是!此薯灰合剂虽有效验,然其法若流传民间,恐生事端!应交由太医署统一管制方为稳妥!”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指责初颜“管理不善”导致薯种遗失,一个试图将薯灰合剂配方收归“国有”(实则为太后党掌控),意图将初颜的功劳抹杀,并将未来的掌控权夺走。
若是之前,皇帝或许还会有所犹豫。但此刻,初颜那封泣血的奏折就摊在龙案上,字字句句都预言了眼前的局面!皇帝看着他们表演,眼神越来越冷,如同万载寒冰。
“薯种遗失?”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赵、刘二人心头莫名一寒,“多少斤?何时遗失?如何遗失?贼人可曾抓获?”
赵文廷硬着头皮道:“据报…约百斤优等种…就在昨日…贼人狡猾,未能抓获…”
“哦?百斤优等种?”皇帝拿起初颜的奏折,轻轻抖了抖,“可朕怎么刚刚收到颜儿的奏报,说有人欲假借司农寺之名,行窃取薯种、毁绩邀功之实呢?她还以性命担保,请求朕一颗薯种不得离境呢。你们说…朕该信谁的?”
赵、刘二人脸色瞬间煞白!他们万万没想到初颜的奏折竟然比他们的“告状”还快!而且言辞如此犀利直接!
“陛下!公主殿下重伤昏迷,所言恐是谵妄之语…”刘明远急忙辩解。
“昏迷?”皇帝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她若昏迷,如何能写下这字字清晰、数据详实的薯灰合剂配方?!她若谵妄,如何能预判你们今日之举?!还是说…”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两人,“你们觉得,朕老糊涂了?!好糊弄了?!”
“臣等不敢!”赵文廷和刘明远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
“不敢?”皇帝冷笑一声,猛地将初颜的奏折掷于二人面前,“好好看看!看看你们口中的‘谵妄之语’!看看这活民无数的薯灰配方!再看看她为北疆、为云泽差点付出的是一条命!”
皇帝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压迫感:“薯种遗失?朕看是有人监守自盗!薯灰配方需秘藏?朕看是有人想据为己有,贪天之功!”
他停在两人面前,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人!北疆之事,朕心里清楚得很!颜儿的功,谁也抢不走!她想要的‘御赐丰稷’、‘防疫官制’,朕准了!薯种,一颗不许再动!薯灰之法,朕要刊行天下,惠泽万民!至于那些跳梁小丑…”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机:“影龙卫!”
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将赵文廷、刘明远押入天牢!严加审讯!给朕撬开他们的嘴!朕要知道,这朝廷上下,还有多少吃里扒外、心向北边(慈宁宫)的蛀虫!”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赵、刘二人吓得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被影龙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皇帝看也不看他们,目光投向殿外慈宁宫的方向,冰冷而决绝。
“摆驾慈宁宫。”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最终摊牌的决绝。
慈宁宫内,檀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暮气和压抑。太后正倚在榻上,听着心腹宫女低声禀报着紫宸殿似乎发生了骚动,赵文廷和刘明远被带走的消息,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锐的通报:“陛下驾到——!”
太后心中一凛,强作镇定地坐直身体。
皇帝大步走入殿内,没有像往常一样请安,而是直接站在殿中,目光如电,直视着太后。
“皇帝今日气色不佳,可是朝政繁忙?”太后勉强维持着平静,开口问道。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从袖中取出初颜那封奏折,轻轻放在太后身边的矮几上。
“母后,看看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这是颜儿从北疆,从鬼门关爬回来后,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写给朕的。您看看,您差点逼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儿。您看看,她为您儿子的江山,找到了什么样的宝贝。”
太后看着那封字迹歪斜的奏折,眼皮猛地跳了几下。她没有去拿,只是冷声道:“皇帝这是何意?莫非又要听信那妖女的谗言,来质问你的母后?”
“谗言?”皇帝笑了,那笑容冰冷彻骨,“母后,鹰愁涧的刺客,袖口的荆棘纹,您可眼熟?黑石坳的剧毒‘鸩羽红’,内库编号癸未七十三,少了三钱,您可知情?方才,赵文廷和刘明远,拿着所谓的‘薯种遗失’奏报和想要私藏‘薯灰配方’的请求,来朕面前,想要夺了颜儿的功劳,断了北疆的生路…这幕后指使,母后…您可清楚?!”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太后的心上!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攥住了凤袍的袖口。皇帝…竟然什么都知道了?!连“鸩羽红”的编号和缺失数量都一清二楚!
“你…你竟为了那个妖女,如此调查你的母后?!”太后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丝色厉内荏。
“朕调查的不是母后!朕调查的是欲毁我云泽根基、害我皇室子嗣的国贼!”皇帝的声音陡然严厉,如同惊雷炸响在慈宁宫上空,“母后!您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为了权力,您连云泽的粮仓,连您亲孙女的命,都要一并毁掉吗?!”
“放肆!”太后猛地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如此对哀家说话!”
“朕不仅敢说,朕还敢做!”皇帝毫不退让,目光如炬,“从今日起,慈宁宫一应用度减半!所有宫人,由影龙卫重新核查背景!没有朕的旨意,慈宁宫任何人,不得踏出宫门半步!母后…您就在这宫里,好好静养吧!”
这无异于软禁!
太后惊得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你…你要软禁哀家?!皇帝!你忘了是谁扶你上的位?!你忘了孝道了吗?!”
“孝道?”皇帝看着太后,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湮灭,只剩下帝王的冰冷和失望,“朕的孝道,就是看着您一次次将云泽拖入深渊而无动于衷吗?母后,您错了。朕首先是云泽的皇帝,然后…才是您的儿子。”
说完,皇帝不再看太后那惨白而怨毒的脸,转身,大步离开慈宁宫。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仿佛将一段旧日时光彻底隔绝。
殿外阳光刺眼,皇帝深吸一口气,对恭候在外的李德全沉声道:
“拟旨:”
“一、红焰薯乃天赐祥瑞,赐名‘御赐丰稷’,即刻颁行天下!北疆所产薯种,一律就地推广扩种,由初颜公主全权督办,任何人不经公主允准,不得擅动一颗!”
“二、薯灰合剂防疫之法,赐名‘防疫官制’,由太医署即刻刊印成册,发往各州县,广布天下,惠泽万民!”
“三、擢升沈砚为太医署副使,温如春年老功高,加封太子太保,留京荣养。北疆防疫诊疗之事,由沈砚暂领。”
“四、着刑部、大理寺,加快北疆案审讯,凡有牵连者,无论品阶,一查到底!”
一道道旨意,如同金色的锁链,将初颜用血泪换来的功绩牢牢锁定,也将慈宁宫的势力,彻底推入了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