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拉法兰的清晨,是被魔法钟楼悠远而清晰的报时声唤醒的。不同于黑铁堡那带着铁锈和寒意的号角,这里的钟声恢弘、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穿透薄雾,回荡在学院区每一栋建筑之间。
莱恩在“沉睡法师”旅店那间简陋的房间里早已醒来。他甚至不需要钟声提醒。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和些许焦虑的情绪,让他一夜浅眠。他仔细整理好自己那身唯一的、浆洗得发白的衣袍,将代表临时学徒身份的铜边徽章端端正正地别在胸前,最后检查了一遍那枚记录着课表的权限晶卡和必要的笔记用具。
推开门,清晨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学院区特有的、混合了露水、古老石料和纯净魔力的清新气息。街道上已经出现了不少抱着书籍、行色匆匆的身影,大多穿着各色学院的袍服。莱恩深吸一口气,汇入这清早的人流,向着皇家奥术学院那宏伟的高墙走去。
再次通过那森严的门禁,感受着扫描力场从身上掠过,莱恩的心跳微微加速。今天,他不再是单纯的访客,而是拥有了一张临时通行证的存在。守卫的目光扫过他胸前的铜边徽章,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例行公事地放行。
根据晶卡上标注的教室位置和沿途的指示牌,莱恩穿过清晨略显安静的校园,走向一座看起来格外宏伟、有着巨大圆形穹顶的古典建筑——帝国魔法史阶梯教室。
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内部的景象让莱恩瞬间屏住了呼吸。
教室之大,超乎想象!呈扇形向下延伸的阶梯座椅,密密麻麻,足以容纳数百人!此刻,虽然还未坐满,但已经有不少学生散坐其中,低声交谈着,发出嗡嗡的嘈杂声。穹顶之上绘制着绚丽的壁画,描绘着帝国历史上着名的法师和重大魔法事件,魔法光球悬浮在半空,提供着柔和而明亮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羊皮纸和一种肃穆的知识气息。
这就是帝国最高学府的课堂…莱恩感到一阵目眩,同时也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找了一个相对靠后、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尽可能让自己融入环境。
学生们陆陆续续到来,很快,巨大的阶梯教室便坐了有七八成满。莱恩观察着周围,这些未来的法师们大多年轻,脸上带着帝国精英特有的自信与朝气。他们交谈的内容,许多莱恩根本听不懂,充斥着各种高阶术语、学派争论和前沿课题。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巨人国度的侏儒,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无知。
当标准时的指针指向准确刻度时,教室前方那扇侧门被推开,所有的交谈声瞬间平息下来。
一位穿着深紫色镶金边教授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表情极其严肃的中年法师,迈着精准而有力的步伐走上了讲台。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整个教室,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的袍角上绣着一个复杂的徽记——帝国皇家历史学会与奥术审核委员会的标志,象征着权威与正统。
“我是赛弗勒斯·莫尔教授。”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某种魔法扩音效果,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本学期,《帝国魔法史纲要》由我负责。我的课,只有三条规矩:第一,准时。第二,安静。第三,记住前两条。”
开场白就让整个教室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莱恩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魔法,并非凭空而来之物。它是我神圣晨曦帝国赖以建立、维系并走向强盛的基石与利刃。”莫尔教授开始了他的讲授,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得如同在宣读法典,“理解魔法的历史,就是理解帝国的意志,理解秩序的真谛。”
他挥动法杖,穹顶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光影流转,配合着他的讲述,展现出宏大的历史画卷。
他从远古的“混沌纪元”讲起,描述那时魔法是如何原始、危险且不可控,如同野蛮的猛兽,给世界带来灾难。然后,画面转到“晨曦奠基”,帝国的开创者们如何以无上伟力和智慧,初步“驯服”了魔法,建立了最初的规则与秩序。
“…正是初代皇帝陛下与‘秩序之手’梅特里尔大魔导师,确立了魔法的七大基础学派分类,制定了最初的奥术伦理公约,将魔法从混乱与私欲中解放出来,赋予了它服务帝国、塑造文明的崇高使命!”莫尔教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崇敬。
光影变幻,展现帝国如何运用魔法开疆拓土,建设城市,沟通位面,镇压魔物与异端。所有的叙述,都紧紧围绕着一个核心:**帝国的领导、秩序的建立、正统的传承**。魔法的发展被描绘成一条在帝国意志指引下,不断从混乱走向秩序、从弱小走向强大的、必然且正确的光辉之路。
莱恩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这些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系统而宏大的历史观。他听得如此入神,几乎忘记了记笔记,完全沉浸在那波澜壮阔的史诗叙述中。原来魔法的发展背后,有着如此深远的历史和严格的体系!这与他之前野路子般的摸索截然不同,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然而,随着讲授的深入,当莫尔教授开始谈及一些具体历史事件和学派争论时,莱恩那经过锤炼的感知和独立思考能力,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协调**的地方。
教授在讲述某些“异端学说”或“失败实践”时,往往只用“违背奥术伦理”、“破坏能量平衡”、“导致灾难性后果”等简单定性的词汇一笔带过,却从未详细解释过那些学说具体的内容或其产生的背景。仿佛所有非正统的道路,生来就是错误且邪恶的。
当提到某些重大历史转折点时,所有的功劳和英明决策都归于帝国皇室和官方法师团,而过程中的牺牲、争议、乃至可能的其他因素,都被轻描淡写或完全忽略。历史仿佛成了一部早已编写好的、完美无缺的英雄史诗。
尤其是当莫尔教授用严厉的语气抨击某些“过于激进”、“试图动摇根基”的现代魔法研究,并再次强调“恪守传统”、“维护现有秩序”的重要性时…
莱恩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柯尔特大师的身影,浮现出他那座杂乱却充满探索气息的旧塔楼,浮现出他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却直指能量本质的教导,浮现出他偶尔提及某些“官方理论”时,嘴角那抹淡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柯尔特大师从未否定过秩序和基础的重要性,但他也从未将任何理论视为不可质疑的金科玉律。他更看重的是对真理的探索本身,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为什么”。
而眼前莫尔教授所讲述的历史,虽然体系严密,气势恢宏,却似乎…**太过完美,太过单一**了?它将魔法复杂而充满偶然性的发展历程,简化成了一条唯一正确的、由帝国主导的线性进程,将所有不符合这条主路的支流,都打上了“错误”或“异端”的标签。
莱恩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并非不认同秩序的重要性,在黑铁堡的经历让他深知无序的可怕。但他同样亲眼见过,银星商会如何利用“秩序”的规则来掩盖其阴谋;他也切身感受到,艾尔默大师那样站在顶峰的存在,其思维方式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
这堂历史课,为他构建了一个宏大而坚固的知识框架,这是他所急需的。但与此同时,一种模糊的质疑种子,也悄然在他心中埋下。他隐隐感觉到,真正的魔法世界,其复杂和精彩程度,或许远不是这堂“正统”史课所能完全涵盖的。
课堂仍在继续,莫尔教授用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将帝国的魔法史诗一章章展开。莱恩收敛心神,继续认真听讲,但不再是无条件地全盘接受。他开始尝试着分辨哪些是确凿的历史事实,哪些是带有强烈倾向性的解读,并将自己产生的疑问悄悄记录在笔记的角落。
下课钟声响起时,莫尔教授没有任何拖沓,直接宣布下课,拿起讲义,如同来时一样迈着精准的步伐离开了教室。
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莱恩坐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望着前方那空荡荡的讲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笔记上那些工整却又带着问号的记录。
象牙塔的第一课,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却也让他看到了窗外更广阔的、充满迷雾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