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三娘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消失在院墙之外。
她留下的那句“九死一生”,却像一枚淬了寒毒的钉子,钉在了院落凝滞的空气里。
“夫君,不能去!”
沙曼罗一步跨到叶尘身前,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戒备,那是在万妖谷中磨砺出的、对致命危险的野兽直觉。
“那个蝎子给我的感觉,比铁傲那头蠢狮子,要危险一百倍!”
“三娘说得对,这摆明了就是一场鸿蒙宴!”邀月也蹙着秀眉,她毕竟出身魔道,对这种笑里藏刀的阴损路数,再熟悉不过,“精通毒道的人,心思最为诡诈。他的地盘,一草一木,甚至连吹过的风,都可能是陷阱。你这么过去,太冒险了。”
两人一左一右,像两只护崽的母老虎,将叶尘护在中间。
叶尘看着她们关切的眼神,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分别在两人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傻瓜。”
“正因为是鸿门宴,我才非去不可。”
“为什么?”沙曼罗不解,她习惯了用力量解决问题。
“因为,从我决定在黑沙宴上站出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身处牌桌之上了。”叶尘的目光,穿过这小小的院落,望向了黑风城深处的黑暗,“在这黑风域,最没用的东西,就是逃避。逃避,只会被人当成软弱。”
他踱了两步,声音平静而清晰。
“我今天若是不去,只会让那个蝎三觉得我心虚、胆怯,坐实了‘来历不明,图谋不轨’的猜测。那么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就不会是试探,而是……无穷无尽的、来自暗处的致命毒杀。千日防贼,太累了。”
“与其被动地等着毒蛇出洞,不如主动走进他的蛇窟,看看他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那张鎏金的请柬,在指尖轻轻一弹,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
“而且……我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黑风域的用毒大家,所谓的‘毒道’,究竟到了何种可笑的境地。”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境界的、源自更高维度认知的淡然与自信,如同一位大学教授,在评价一个刚学会加减乘除的小学生。
这股强大的自信,感染了邀月和沙曼罗,让她们原本焦虑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们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敢去,就说明,他有掀翻牌桌的底气。
……
次日,午时。
黑风城南,蝎三府邸。
与铁傲那座充满了暴力与炫耀的堡垒不同,蝎三的府邸,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门口没有守卫,只有两扇虚掩着的、雕刻着无数扭曲毒虫的青铜大门,门环上甚至结了些许蛛网,仿佛已经数十年无人开启。
一股生人勿近的阴森死气,扑面而来。
叶尘孤身一人,如约而至。
他甚至没有用法力去掸掉身上的灰尘,就那样一身布衣,如同一个赴邻家宴席的普通士子,上前,轻轻推开了那扇青铜大门。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门内的景象,缓缓展开。
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假山流水。
只有一片广阔到望不见边际的……诡异庭院。
地上没有路,只有一层厚厚的、散发着腐殖质气息的黑色泥土,踩上去绵软湿滑。
院中,更无半点寻常花草。
一株株形态各异、色彩妖艳的植株,肆意地生长着。
那株形如骷髅鬼脸的“鬼面菇”,正一翕一张地喷吐着幽绿色的磷光孢子;一条通体色彩斑斓的“七步蛇”,正缠绕在一丛紫黑色的“断肠草”上,冰冷的竖瞳,遥遥地锁定着叶尘;更远处,还有能散发神魂幻香的“梦魇花”,以及根茎如人手、能拖拽活物的“尸陀藤”……
整个庭院,便是一个由剧毒构成的、充满了死亡与诡异生机的恐怖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得让人发昏的奇异香气。
这香气,本身就是一种慢性剧毒。
寻常修士若是吸上一口,一时半会儿或许无碍,但三个时辰后,灵力便会开始自行消散,最终化为凡人,任人宰割。
叶尘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
“百草园?呵,百毒杂烩罢了。”
他心中暗自摇头。
将上百种毒物,胡乱地堆砌在一起,让它们自相残杀,看似养出了最毒的蛊王,实则却是落了最下乘。
真正的毒道,讲究的是“生克”与“调和”,是以天地为炉,以万物为药,淬炼出那一缕能逆转生死的“至毒道韵”。
眼前这个园子,在叶尘看来,就如同一个暴发户,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挂在身上,俗不可耐。
“叶客卿,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庭院深处的一座凉亭中,悠悠传来,打断了叶尘的思绪。
叶尘循声望去,只见蝎三正坐在一张黑玉石桌旁,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的、如蛇蝎般的微笑,对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叶尘神色不变,迈步走进了这座“毒园”。
他的脚步,看似随意,却暗合七星,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避开了地上那些潜藏的毒虫与流动的毒瘴。
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毒物,在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融合了鸿蒙与煞元的气息下,竟本能地感到了畏惧,纷纷退避。
当他安然无恙地走到凉亭中,甚至衣角都未曾沾染半分毒尘时,蝎三眼中的笑意,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叶客卿果然是高人。”蝎三拍了拍手,声音依旧尖细,“我这园子,可是我花了三十年心血才布置而成,寻常的化神修士,走不出三步,就要神魂颠倒,化为花肥。你却能闲庭信步,佩服,佩服。”
“二当家谬赞了。”叶尘在他对面坐下,神态自若,“只是在下对这些花花草草,略有研究罢了。养得……都挺精神的。”
这句“挺精神的”,落入蝎三耳中,让他嘴角的笑意又僵硬了一分。
石桌之上,早已备下酒菜。
一壶呈琥珀色的美酒,两个晶莹剔透的玉杯。
一盘凉拌的“碧心藕”,藕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寒气逼人。
一碟油炸的“金线蝎”,蝎尾高高翘起,金光灿灿,栩栩如生。
还有一碗正在冒着诡异绿气的“百毒羹”,里面似乎有无数细小的蛊虫在游动。
这哪里是宴席,分明是一桌能让化神境修士当场开席的断头饭。
“叶客卿远道而来,想必也饿了。”蝎三提起那只紫砂酒壶,为叶尘斟满了一杯酒,一股奇异的香气,瞬间压过了满园的毒香。
“这杯‘三日醉’,是我用三十三种毒花,历时三年酿制而成,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滋味醇厚,回味无穷。请。”
他将酒杯,缓缓地推到了叶尘面前,一双眼睛,则死死地盯着叶尘的反应。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从叶尘踏入这座园子的那一刻,这场关于“道”与“术”的博弈,就已经开始了。
叶尘看着眼前这杯足以毒杀大能的“美酒”,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好奇。
他端起酒杯,没有用灵力去探查,也没有用神魂去分析,只是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然后,一饮而尽。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犹豫。
“好酒。”
他放下酒杯,咂了咂嘴,露出一副似乎意犹未尽的表情。
“入口绵,一线喉。酒力虽烈,却不伤脾胃,能直入神魂。二当家在酿酒一道上,确实有独到之处。”
先扬后抑,这是谈判的艺术。
“只是……”他话锋一转,“可惜了。”
“哦?可惜什么?”蝎三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他竟然真的敢喝!而且,面不改色!
这不可能!这“三日醉”的毒性,就算是他自己,也需要提前服用解药才能抵御!
“可惜,这酒里,少了一味‘龙葵草’来调和其中的戾气。”叶尘侃侃而谈,姿态从容得仿佛一个真正的品酒宗师。
“二当家的手法,是想以三十三种至阳至烈的毒花,强行融合,炼出那一缕至毒的‘纯阳煞’。想法很好,但路子走歪了。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此酒霸道有余,而底蕴不足,毒力浮于表面,看似猛烈,实则一冲即散,落了下乘。”
“若是能在酿制时,以文火慢炖,加入半钱极阴的‘龙葵草’根茎,便能引动酒中药性的阴阳相济,化霸道为王道。届时,毒力内敛,润物无声,就不是三日醉,而是……‘三月眠’了。”
“一梦三月,神魂消解,那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啪嗒。
蝎三手中握着的另一只酒杯,悄然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般的惊骇!
龙葵草!阴阳相济!
这些,都是他苦苦钻研了数十年,隐约触摸到,却始终无法勘破的瓶颈!
这个年轻人,仅仅是尝了一口,就……就将其中的关窍,以及他未来的道途,都一语道破?!
这哪里是来赴宴的客人,这分明是来指点迷津的祖师爷!
“你……”蝎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音。
“二当家,不必惊讶。”叶尘仿佛没有看到他失态的模样,自顾自地夹起一只炸得金黄酥脆的金线蝎,扔进嘴里,嘎嘣作响,仿佛在吃什么人间美味。
“这蝎子,用的是‘火炼油’炸的吧?以煞火炼油,逼出毒蝎的本命毒元,手法不错,外酥里嫩。就是油里,掺了点‘断魂沙’,想在酥香的口感中,暗藏杀机。可惜,断魂沙属土,火能生土,你这么一搞,反而助长了它的凶性,让那股杀意,太过明显。若是换成‘无根水’来调和,效果会好得多。”
他又拿起汤勺,舀了一勺那五颜六色的“百毒羹”,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放下了汤勺。
“至于这碗羹,不提也罢。”
“上百种毒物,胡乱地炖在一起,连君臣佐使都没分清,七成的药性,都互相冲撞抵消了。这已经不是暴殄天物了,这是……对‘毒道’的侮辱。”
他每说一句,蝎三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到最后,蝎三那张阴沉的脸,已经变得毫无血色。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算计,在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前,都被击得粉碎。
这不是试探。
这是单方面的……碾压!
是降维打击!
“你……究竟是什么人?”
蝎三死死地盯着叶尘,声音中,再无一丝高高在上,只剩下冰冷的凝重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叶尘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
“我说了,我只是一个……对花花草草,略有研究的散修。”
他抬起头,迎上蝎三那双写满了震惊与不甘的眼睛,微微一笑。
“现在,二当家觉得,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吗?”
蝎三沉默了。
凉亭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园中那些毒虫,在发出细微的嘶鸣。
良久。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震惊与挫败,都一同吐出。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深浅,他完全看不透。
杀意,早已荡然无存。
因为他清楚,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毒术,在对方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取而代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好奇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
“好。”蝎三重新坐直了身体,姿态,已经不自觉地放低了许多,“叶客卿……不,叶先生。是我蝎三,有眼不识泰山了。”
他不再自称“我”,而是用上了“蝎三”这个名字。
“我请先生来,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他不再掩饰,从储物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泛黄的、不知是何种兽皮制成的古老丹方,恭恭敬敬地,推到了叶尘面前。
“我想请先生,帮我……炼制一种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