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内,死寂般的安静被一种沉重的心跳声取代。那是劫后余生的悸动,更是目睹牺牲所带来的灵魂震颤。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规则碰撞后的细微涟漪,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连烛火都仿佛燃烧得更加沉默。
陆鸣强撑着虚弱的魂体,靠在案边,目光紧紧锁在崔小玉身上。
她已苏醒,正端坐于一旁,面无表情地翻阅着姜灵儿递上的卷宗。她的动作精准、高效,一如往常,甚至更为迅捷,翻动书页的声音规律得如同钟摆。
但陆鸣清晰地感知到,那种曾经存在于她身上的、属于“崔小玉”的灵动、温度,乃至偶尔因思索而微蹙的眉头、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小动作,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精密法器运转般的绝对理性,仿佛她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魂灵,而是一尊被赋予了律法意志的冰冷造物。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陆鸣魂核深处冲撞、激荡。
那不是简单的庆幸,也不是单纯的感激,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是面对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时,产生的巨大震撼;是对这份超越职责、源于信念的牺牲,产生的无尽感激;更是看着同伴因己而失去部分人之常情,所产生的、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亏欠感。
这份亏欠,并非轻飘飘的言语或物质所能衡量,它重于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魂魄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这份沉重。
他回想起那道清冷决绝的流光,是如何义无反顾地插入他与死亡之间;回想起那声响彻规则层面的“律,为公器,非私刑!”,是何等的掷地有声;回想起她魂体遍布裂痕、淡金色魂血溢出、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每一次回忆,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刺入他刚刚稳定下来的魂核,带来尖锐的痛楚与无比清晰的认知。他欠她的,不仅仅是一条命,更是一份无法衡量、或许永远也无法偿还的“人性”之债,一种对鲜活生命本该拥有的喜怒哀乐的剥夺。
“小玉……”陆鸣开口,声音因魂力损耗和心绪激荡而沙哑干涩,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吗?”
崔小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陆鸣,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件物品的状态参数,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波动:“魂体稳定性初步恢复至六成七,核心魂念运转效率受未知规则之力同化影响,逻辑处理速度提升约百分之十五,但情感反馈模块严重钝化,共情能力下降百分之九十二点三。不影响逻辑判断与律法分析能力。当前状态稳定,无需额外干预。陆处正不必耗费心神担忧,我的状态在可控范围内,可继续履行职责。”
她的汇报条理清晰,数据准确,却像一盆冰水,浇在陆鸣心头,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一阵寒意。他宁愿看到她流露出痛苦、虚弱,甚至是一丝抱怨,也不愿看到她如此客观、高效地分析着自己所失去的、最为珍贵的部分。
一旁的姜灵儿早已红了眼眶,泪水无声滑落。她紧紧握着崔小玉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那片冰冷,却感觉像是在徒劳地拥抱一块寒铁。
她记得,小玉的手以前总是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尤其是在她专注于卷宗时,指尖会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纸张的边缘,带着一种对文字本身的喜爱。
而现在,这双手只有一片冰冷的平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仿佛只是执行翻阅指令的工具。阿罗站在不远处,这个向来跳脱不羁、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少年,此刻却紧抿着嘴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燃烧着不羁火焰的眸子里,第一次沉淀下如此沉重的东西,像是瞬间长大了十岁。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拳头捏得骨节发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股目睹同伴牺牲却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憋屈,全都死死地攥进掌心里。
孙毅和秦昭亦是面色沉凝如水,他们亲身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崔小玉为了挡住那跨界一击,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一种无声的悲愤、痛惜与更加坚定的认同,在团队成员间无声地流淌、汇聚、升华。
如果说之前大家是因共同的目标和陆鸣的个人魅力而聚集,那么此刻,崔小玉这近乎献祭般的牺牲,如同一种强大的粘合剂,将所有人的心紧紧熔铸在一起。
这份凝聚力,经历了生死考验与悲壮付出的淬炼,变得更加坚不可摧。他们不再仅仅是一个团队,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是可以在绝境中将后背毫无保留地托付彼此的战友,是即将共同面对更猛烈风暴的同舟之人。
就在这时,孙毅从外面快步走入,手中拿着一个不起眼的灰色药包,打破了室内的沉凝。
“处正,”孙毅压低声音,将药包递上,“风声阁的黄掌柜派人悄悄送来的,说是听闻咱们参事处先前有些‘小动静’,怕是受了惊吓,特地送些安魂压惊的普通药材过来,聊表心意,让咱们定定神。”
陆鸣接过药包,入手微沉。他打开系绳,里面大多是些市面上常见的安神草药,品相尚可,但混在其中的两味——一截色泽温润如琥珀、隐隐有能量波动的“定魂木”切片,和几颗散发着幽幽清香、闻之便觉魂识一清的“凝神果”——却绝非寻常之物,恰好是针对崔小玉目前魂体不稳、本源受创后急需稳固调养的顶级药材。这显然是黄有财精心挑选,既表达了关切与支持,又巧妙地掩人耳目,避免落人口实。
陆鸣心中了然,这是风声阁在当下敏感局势中,于规则允许的灰色边缘,所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隐晦的支持与示好。
他沉默片刻,将药包仔细收好,对孙毅道:“代我谢过黄掌柜好意。按这些药材的市价,不,按双倍价钱结算,务必银货两讫,不留任何首尾,也不必多言。”
“明白。”孙毅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处理。这是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参事处心领并收下这份雪中送炭的善意,但必须以清晰纯粹的商业交易形式来撇清更深的关联,保护双方,尤其是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
陆鸣将药材递给一旁默默垂泪的姜灵儿,目光再次落回那个气息冰冷、仿佛与周围情绪隔绝的崔小玉身上。那份沉甸甸的亏欠感,并未因外界一丝微弱的暖意而减轻,反而化作了更坚定、更具体的决心,如同经过淬火的钢铁。
他亏欠她的,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偿还,无法让她变回那个会因诗词而微笑、因不公而蹙眉的崔小玉。
但他能做的,是背负着这份亏欠与触动,连同她那份对“公理”与“秩序”近乎本能的执着与扞卫,更坚定地走下去。直到揭开所有黑幕,荡清沉疴,直到实现那份她曾为之付出如此惨痛代价的信念与理想。
他不仅要推翻九天弘文真君所定义的、冰冷而僵化的“旧序”,更要亲手建立一个不会让“崔小玉式的牺牲”再度成为必要代价的、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新规”。这,或许才是对她这场理性牺牲最大的告慰与致敬。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敌暗我明。
但此刻的陆鸣,感觉自己的魂核深处,除了原有的愤怒与求生欲之外,更多了一份必须前行的、沉重如星骸的责任。
这份责任,名为守护,名为复仇,也更名为——破而后立的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