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大炎王朝最接近天意的地方。
这里的建筑古老而庄严,青石板上遍布着岁月的苔痕,空气中飘散着焚香与旧书卷混合的独特气味。
袁天罡踏入这座观星问卜的殿堂,他身上那股来自诏狱的铁血煞气,与此地的清静无为显得格格不入。
司天监的监正,是一个须发皆白、面容和善的老者,穿着一身宽大的素色道袍,看上去仙风道骨,不染凡尘。见到袁天罡,他没有丝毫意外,反而热情地迎了上来。
“袁大人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监正稽首为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那双眼睛眯成一条缝,透着几分世事洞明的豁达。
“监正大人客气了。”袁天罡还了一礼,声音平淡,“奉命前来,有事请教。”
“大人请讲,但凡老朽所知,必定知无不言。”老监正将他引至一间雅室,亲自奉上清茶。
袁天罡没有坐,开门见山:“祭祖大典当日的天象,可有定论?”
“哦,此事啊。”老监正抚了抚长须,不假思索地答道,“早已测算妥当。大典当日,天有阴云,午时前后,必有雷雨。至于风向……”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图卷,在桌上摊开。
“风起于神庙后山,自艮位吹向坤位,也就是由后山,吹向山前的峡谷。风势不小,届时雨借风势,恐会颇为猛烈。”
他说得笃定,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发生的事实。
袁天罡的目光落在图卷上,那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注着风向与云图,一切都显得那么天衣无缝。
可他心中,却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身为不良帅,他于堪舆卜卦、观星望气之道,亦有极深的造诣。他昨夜观天象,所感知的气机流转,与这监正所言,似乎……截然相反。
“监正大人学究天人,不知可否让在下观摩一下司天监用以测风的‘定风仪’?在下对此道也颇为好奇,想一开眼界。”袁天罡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哈哈,这有何难!”老监正笑得愈发和善,“大人请随我来。”
他领着袁天罡穿过回廊,来到一座高台之上。高台中央,立着一架极为精密的青铜仪器,造型古朴,其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与刻度,一根纤细的指针,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这便是定风仪。
老监正热情地介绍着仪器的原理和用法,袁天罡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却如同最锋利的鹰眼,一寸一寸地扫过仪器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他的视线停在了仪器底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内。
那里,有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划痕。
那划痕的位置极为刁钻,若非他这样精通机关术数之人,用上毕生的眼力,也绝难发现。
这道划痕,如同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盘踞在仪器的命脉之上。它破坏了整个仪器内部气机流转的平衡。它不会让仪器失灵,却会让所有的观测结果,产生一个固定而精准的偏差。
一个足以颠倒乾坤的偏差。
袁天罡看了一眼身旁那个笑容可掬、仙风道骨的老者,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司天监袁笑之也调查过,得到的消息是司天监的人大多桀骜,不屑与朝廷其他官员来往。司天监监正也不大过问世俗朝廷,难道这老监正也是庞巍的人。
“多谢监正大人解惑,在下受益匪浅。”袁天罡收回目光,拱手道,话锋却若有若无地一转“说来惭愧,在下昨夜也曾自行卜算,得出的结果却颇为古怪,竟与大人所言恰恰相反。想来是在下学艺不精,才会闹出这等‘乾坤倒转’的笑话。”
他特意加重了“乾坤倒转”四字,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老监正的脸。监正抚着白须依旧面带笑容,似乎对于自己的观测没有丝毫怀疑。
“呵呵,袁大人谦虚了,大人并无司天监这些巧夺天工的仪器,推测有误实属正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老监正笑呵呵地将他送出司天监的大门。
袁天罡没有立刻回报,而是身形一闪,绕到了司天监的后方。
他足尖在墙壁上连点数次,身形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司天监最高建筑的屋顶。
这里是整个京城地势最高的地方之一,视野开阔,不受任何遮挡。
袁天罡闭上双眼,双手掐出玄奥的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他整个人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神识无限拔高,去感知那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天地气机。
在他的感知中,风不再是虚无的流动,而是一条条蕴含着天地意志的灵线。他清晰地“听”到,那来自后山方向的灵线在嘶鸣。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爆射!
错了!
大典当日,风,根本不是从后山吹向山谷。
而是自山下的祭祀广场,倒灌而上,直冲山顶的祭天台!
袁天罡不再有片刻停留,身形化作一道残影,朝着诏狱的方向疾驰而去。
……
诏狱密室。
沈天君静静地坐在桌案后,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石门被猛地推开,袁天罡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出现在门口。
“大人!”
“有何收获?”
袁天罡将司天监之行,从老监正的说辞,到定风仪上那道隐秘的划痕,再到自己重新观测的结果,一五一十,详尽汇报。
听完之后,沈天君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那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袁天罡,问道:“如果,天象真如那老监正所言,大典当日,雷雨交加。你觉得,庞巍的计划会如何?”
袁天罡沉吟片刻,迅速在脑中推演。
“雷雨会致使神庙地下的暗河水位暴涨,流速加剧。若黑火油此时注入,确实能被水流更快地带到神庙正殿的地基之下。”
“但,”他话锋一转,分析得极为透彻,“水流湍急,亦会迅速冲刷稀释黑火油。如此一来,黑火油将无法形成足够的浓度,根本不足以产生炸毁山头的威力。最多,也就是一场大火罢了。”
沈天君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所以,黑火油是真,但引爆是假。它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吸引我们全部注意力的烟雾弹。”
袁天罡心头一凛,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后脑:“那老狐狸的真正杀招……”
“在风上。”沈天君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冰冷。
“王立志招供的计划,半真半假。黑火油是真的,但作用不是炸毁神庙。司天监的假情报,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想让我们相信,风是从山上往下吹,再结合雷雨,让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处理地底的火油上。”
沈天君站起身,走到密室中央。
“可实际上,大典那日,风,是从山下往山上吹。”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袁天罡,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天罡,换做是你,要利用这股从万千信众头顶吹向祭天台的风,去刺杀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你会怎么做?”
袁天罡闭目思索。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祭祖大典那日的场景。
山脚下,是人山人海的观礼信众和百官。
山顶上,是孤身一人、告祭天地的女帝。
而连接这两者之间的,是那股持续不断,向上吹拂的风!
风能带去什么?
声音?气味?
不……这些都杀不了人。
那还有什么东西,无色无形,能乘风而上,于无声无息之间,取人性命?
一个冰冷、可怕的词,从袁天罡的喉咙里,被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
“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