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色未明。
皇城之上,铅灰色的阴云厚重堆积,不见一丝天光,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与若有若无的冷香,那是昨夜燃尽的熏香余味。
神庙前的御道两侧,三百六十四盏鎏金宫灯早已点亮。诡异的是,明明有风在道间穿行,吹得旌旗猎猎作响,灯罩内的焰心却凝固不动,投射出死寂的金色光斑,将整条神道照得如同通往幽冥的入口。
乾清门沉重的门轴发出呻吟般的转动声。
女帝凰曦的玄色御辇缓缓驶出。
拉辇的十二匹纯白仪仗马,神骏异常,此刻却在踏出宫门的一刹那,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不安的嘶鸣!它们齐齐垂首,焦躁地刨着蹄子,鼻中喷出滚烫的白气,仿佛前方有什么无形之物,令它们自血脉深处感到了本能的畏惧。
沈天君一身玄色飞鱼服,腰佩天子金刀,面无表情地立于御辇之侧。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躁动的仪仗马,投向远处在晨昏中若隐若现的神庙轮廓。**他知道,马匹的灵性远超常人,它们畏惧的,正是那即将由“镇海螺”奏响,能引动“幽魂引”剧毒的无形声波。**
那里,是庞巍为女帝,也是为他,精心准备的舞台。
神庙广场,早已是人山人海。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按照品级爵位,分列于广场两侧。数千人汇聚于此,却鸦雀无声,只有厚重繁复的祭祀朝服在冷风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所有人都神情肃穆,在这压抑的氛围中,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人群中,有人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有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目光却不敢有丝毫偏移。
百官之首,太师庞巍一身紫色蟒袍,须发皆白,身形站得笔直。他微阖着双眼,在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一尊立于天地间的石像,任凭周遭暗流涌动,我自忲然不动。
当女帝的御辇抵达广场,钟鼓齐鸣。
那黄钟大吕之声,沉闷而宏大,不似礼乐,反倒像是一阵阵崩塌的雪山,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撞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凰曦在焰灵姬的搀扶下,走下御辇。
她今日身着十二章纹的玄黑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帘垂落,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却紧绷的下颌。
她一步步走向那通往祭天台的汉白玉神阶,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沈天君与焰灵姬一左一右,护送她到神阶之前,便停下了脚步。
按照礼制,接下来的路,只能由帝王一人走完。
“陛下。”沈天君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
凰曦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
而后,她提起沉重的裙摆,独自一人,踏上了那九十九级通往神坛的台阶。
“沈爱卿,交给你了。”她的心中响起一个声音,平静而坚定。十二旒的冕冠沉重无比,压在头顶,如同压着整个大炎的江山。脚下的汉白玉冰冷刺骨,透过厚底的龙靴传来。
但她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滚烫。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山岳般沉稳的目光,那便是她此刻全部的勇气来源。她不是孤身赴死,她是与他并肩作战。
她的背影,在宽阔空旷的台阶上,显得那般孤单而渺小,却又蕴含着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沈天君的目光,死死锁住那道玄色的身影。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刀柄上,指尖的温度却比刀鞘还要冰冷。
他的心神高度凝聚,已经将百丈之外的庞巍、孙正雅,以及那上百名乐师的气息全部锁定。他如同一位最顶尖的猎手,在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万分之一刹那,射出雷霆万钧的一箭。
焰灵姬站在他身侧,红唇抿成一条直线,平日里妩媚流转的眼波,此刻也凝固成了一潭深水。
祭天台之上,凰曦的身影终于站定。
她转身,面向下方黑压压的文武百官,面向整个大炎王朝的江山。
“典礼开始!”
司礼监大太监胤东海那尖锐的嗓音,如同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
六十四名身着朱色深衣的舞童,手持长长的雉尾羽,踏着北斗七星的方位,开始起舞。他们的衣袂翻卷,在阴沉的天色下,宛如一片片涌动的血浪。
胤东海展开三尺长的青玉祭文,用一种近乎撕裂的声调高声诵读:
“维皇考德配天地,功盖万古……”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胸膛中挤压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尾音未绝,太常寺卿已快步上前,双手高高捧起一个盛满了三牲之血的白玉爵。
凰曦接过,面不改色,将那腥热的液体,缓缓倾倒在身前青铜卣中。
血液注入,那古老的青铜器皿内,仿佛荡开了一圈圈玄色的波纹。
“轰!轰!轰!”
接连九声沉闷的巨响,不是礼炮,而是早已布置在神庙四角的巨型牛皮鼓被同时擂响!
钦天监的官员立刻上前,将手中的火把,投向了祭天台下那座高达七丈的积薪架。
三百六十五桶早已备好的松脂,被瞬间引燃!
“呼——”
碧绿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形成一道骇人的火瀑,将整座祭天台都映成了诡异的惨绿色。
烈焰蒸腾的热浪中,祭台后方那九尊象征着社稷永固的禹铸铜鼎,轮廓渐渐清晰。鼎耳上狰狞的饕餮纹路,在跳动的火光里一张一合,仿佛活了过来,正在无声地吞吐着云雷。
所有人都被这恢弘而又诡异的景象所震慑,屏住了呼吸。
庞巍依旧站在那里,微阖的双目,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他的瞳孔中,倒映着那冲天的碧色火光,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一切都按照他的剧本在上演。
只差最后的,也是最华丽的终章。
“掌礼官,奏乐!”
随着胤东海又一声高喊,太乐坊的乐师阵列中,走出了上百名身强力壮的乐师。
他们两人一组,抬着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黑色器物,走到了阵前。
正是那来自东海深处的“镇海螺”!
这些法螺比人头还大,螺口狰狞,外壳上布满了繁复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的纹路,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寒之气。**它们不像乐器,更像是某种远古凶兽的头颅化石,只看一眼,就让人耳边响起虚无的海啸与怨魂的哀嚎。**
孙正雅站在乐师阵列的最前方,这位太乐令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服,他看着那些巨大的法螺,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狂热与期待。
他将要指挥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宏大演奏!
“奏——《九天神谕》!”
孙正雅举起手中的指挥棒,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挥下!
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
整个天地间,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紧接着,那上百名乐师,同时鼓起了腮帮,将嘴唇凑近了那冰冷狰狞的螺口。
沈天君双目微凝,这一场大戏的高潮终于要唱响了。
他看到,站在百官之首的庞巍,那张万年不变的石像脸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俯瞰众生、掌控一切生杀大权后,从骨髓深处弥漫而出的、冰冷而漠然的愉悦。仿佛眼前的女帝、百官,乃至整个天下,都只是他棋盘上即将被扫落的尘埃。
风,起了。
一股肉眼看不见的逆风,裹挟着山间的寒意,从广场,缓缓吹向山巅那道孤高的身影。
时机,已到。
就是现在!
上百名乐师用尽了毕生力气,将肺部的空气尽数灌入了那巨大的螺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