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卫所,刑讯室。
门板隔绝了内外,却隔绝不了那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惨嚎。那声音里混合着浓重的铁锈味、血腥气与潮湿的霉味,令人闻之欲呕。
安月瑶站在堂中,听着那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嘶哑的尖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后脑。她见过酷刑,听风阁的手段也绝不温和,但从未有一种,能让人发出如此绝望而凄厉的声音。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咒骂,只有最纯粹的、被碾碎了所有尊严和意志的恐惧。
“咔吧……”
一声清晰的骨骼错位声传来,紧接着是徐三公子又一声变了调的哀嚎,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死一般的安静。
片刻后,刑讯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袁天罡走了出来,青铜面具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他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手上却戴着一副薄如蝉翼的黑色手套,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精密的艺术品。他步履沉稳,仿佛只是进去喝了杯茶。
他走到沈天君面前,将一份沾着血手印、字迹歪歪扭扭的口供,恭敬地呈上。
“侯爷,都招了。包括他们如何通过漕运,将三千套玄铁甲和五百架神臂弩的部件,分批运往关外,与北蛮交易的细节。”
沈天君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垂落。
起初,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可当他的视线扫到“三千套玄铁甲”那几个字时,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温度骤然下降!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画面——北境的风雪中,一个穿着普通皮甲的年轻士卒,被一名北蛮百夫长用一柄异常精良的战刀轻易破开防御,脸上还带着至死都不敢相信的错愕……
一股无形的、凝如实质的杀意,从他身上轰然爆发!桌案上跳动的烛火猛地一滞,光焰被压得紧贴灯芯,几乎要熄灭。
安月瑶站在数步之外,竟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像是有一座冰山当头压下,让她心神俱颤,几乎要跪伏在地。
她终于明白,这位冠军侯之前杀路长明,抓徐三公子,都只是开胃小菜。现在,他才是真的动了杀心!
沈天君缓缓抬起头,将那张口供随手放在桌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万年玄冰更冷。
“通敌叛国,资敌军械。”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像八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安月瑶的心头!
她瞬间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惩治豪强,不是官场倾轧,这是挖大炎王朝的根!是拿北境无数将士的性命,去换取他们徐家堆积如山的金银!
难怪……难怪北蛮的装备一年比一年精良,原来根子,竟烂在了江南!
……
徐府。
一辆由四匹神俊非凡的“踏雪乌骓”拉着的华贵马车,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缓缓停在了府门前。
车帘掀开,一个身材魁梧,面带醉意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便是徐家家主,徐雄。
“老爷,您回来了。”管家徐福连忙迎了上去,脸色惨白如纸。
“嗯?”徐雄刚赴完宴,正是酒酣耳热之际,眼前的灯笼都带着重影,他皱了眉,有些不悦,“哭丧着一张脸干什么?家里死人了?”
话音刚落,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像一盆冰水浇头,让他那被酒精麻痹的神经瞬间清醒了一半。
他目光一凝,这才看清了门口的惨状。
那颗被随意丢弃在角落,沾满了尘土与血污的人头,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路长明?!”
徐雄的酒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滔天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身边那足有千斤重的镇宅青石狮子,抬起一脚,狠狠踹了上去!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坚硬的石狮子竟被他一脚踹得爆裂开来,化作漫天碎石向四周激射!无数家丁被碎石击中,惨叫连连。
“是谁!是谁干的!”徐雄双目赤红,状若疯虎,那咆哮声震得整个长街都嗡嗡作响。
书房内。
徐雄听完管家徐福颤颤巍巍的汇报,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即将爆发的火山。
派去截杀的徐婆失败了,最宠爱的小儿子被抓了,养了多年的一条好狗被人宰了,脑袋还扔到了自家大门口!
奇耻大辱!这是徐家立足姑苏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冠军侯……沈天君……”徐雄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一拳砸在桌上,“好!好得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父亲!”
徐家大公子徐哲一脸沉痛地快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对着徐雄深深一揖,而后满脸愤慨地说道:“父亲,孩儿听闻此事,心急如焚!那沈天君欺人太甚!他这是在践踏我徐家百年清誉,更是在挑战整个江南的规矩!”
“他以为这里是北境蛮荒之地,可以任由他肆意屠戮吗?父亲,这已经不是三弟一人的事了!他今日能如此对我徐家,明日就能对王家、李家动手!他这是要将我们江南世家数百年来建立的体面和秩序,彻底撕碎!”
徐哲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勺滚油,狠狠浇在徐雄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他巧妙地将家族私仇,上升到了整个阶层的生死存亡。
本就暴怒的徐雄,被长子这么一“点醒”,脑中最后一丝妥协的念头也彻底烟消云散。
“说得好!”徐雄目露凶光,猛地一掌拍在身前的紫檀木桌案上。
“咔嚓!”
坚实的桌面应声碎裂,木屑纷飞。
“一个毛头小子,真以为在北境杀几个蛮子就天下无敌了?这里是姑苏,是我的地盘!”
徐雄怒吼着,转身走到墙边,在一处暗格里摸索片刻,取出一个古朴的木盒。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漆黑,雕刻着猛虎下山图腾的令牌。
“去!”徐雄将令牌交给一名心腹,“持我虎符,去城东别院,请‘那位先生’出山!告诉他,只要他能杀了沈天君,我徐家未来十年三成的利润,双手奉上!另外,再加一株五百年份的血参!”
那心腹接过令牌,神色一凛,重重点头,迅速退下。
徐哲垂下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冷笑。
那位先生,是徐家耗费了天价代价才供养起来的一位宗师级高手,据说曾一指断江,是徐家能屹立江南百年不倒的真正底牌!父亲,终于被逼得动用了这张牌!
“哲儿!”徐雄下完令,又看向长子,“你立刻去联络城中王、李、孙几家,告诉他们,今日沈天君能如此对我徐家,明日就能如此对他们!”
“唇亡齿寒!让他们明日午时,各派高手,在寒山寺外策应!事成之后,我徐家必有重谢!”
“孩儿遵命!”
徐哲恭敬领命,转身离开书房。
在他背过身的那一瞬间,脸上所有的沉痛与担忧都化为了冰冷的快意。
父亲,你终究还是走上了我为你铺好的路。
……
锦衣卫卫所内,灯火通明。
沈天君正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惊蛰”。剑身如一泓秋水,映照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在磨去尘世的喧嚣,只留下最纯粹的锋芒。
安月瑶看着他这副悠闲的模样,心中的忧虑却越来越重。
“侯爷,”她忍不住开口,“徐家在姑苏盘踞百年,根深蒂固,如今被您逼到这个份上,恐怕会狗急跳墙,动用所有底牌。”
沈天君擦拭的动作没有停下,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跳墙?”
他轻笑一声,将“惊蛰”归鞘,那清越的入鞘声仿佛一曲死亡的序章。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本侯就是要逼他跳。”
“墙不高,但墙外面,是本侯为他掘好的万丈深渊。”
深夜,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徐府后院的角落里潜出。
他没有去城东别院,也没有去联络其他世家,而是径直朝着与锦衣卫卫所完全相反的方向,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月光下,他手中紧握的一枚玉佩,赫然雕刻着一个“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