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尚未彻底驱散夜幕的深蓝,只是在天边勉强透出一抹鱼肚白的微光。国宾府深处,那间隐蔽而阴冷的密室内,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从外推开。两名身着出云国侍卫服饰、面色冷硬的汉子,各自提着一个粗糙的木制饭盒,踩着冰冷的石砖地面走了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密室内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一个侍卫径直走到房间中央那个硕大的、用来腌渍酱菜的粗陶坛子前,毫不客气地用手里的刀鞘,“梆梆”地敲了敲露在坛口外那个耷拉着的脑袋,语气粗鲁地喊道:“喂!醒醒!该死的猪猡,该吃饭了!”
成是非的脑袋无力地垂在坛子外,被这毫不留情的敲击震得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他素来是个嘴上不肯吃亏的主,即便身处如此狼狈境地,依旧强撑着抬起头,睁开惺忪睡眼,怒骂道:“吵什么吵!什么事啊…一大清早的,鬼哭狼嚎叫人吃饭,还让不让人清净了!” 他的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却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玩世不恭的腔调。
那侍卫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咧嘴露出一抹恶劣的嘲笑。他粗鲁地打开饭盒,从里面抓出一把看不出原貌、糊成一团的冷饭,不由分说地就朝着成是非的嘴里塞去,动作野蛮至极。且不说成是非前几天假扮驸马时吃尽了山珍海味,口味早已被养刁,单是看着这侍卫明显故意戏弄羞辱的姿态,以及想到自己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处境,他心头火起,哪里会有好态度?他奋力扭开头,呸掉嘴里的饭粒,怒道:“这他妈是什么猪食!哪里是给人吃的?馊了不说,还掺沙子!你们出云国就拿这玩意儿招待‘驸马爷’?”
那侍卫眼睛一瞪,毫无预兆地抬手就给了成是非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脸颊偏向一侧,火辣辣地疼。“哪那么多废话!吃不吃?不吃就饿着!”
成是非挨了打,倒是瞬间清醒了不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道理他混市井时比谁都懂。他立刻变了一副面孔,脸上挤出极其谄媚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怒目而视的人不是他,连声道:“吃啊吃啊!大哥别动气!人当然是要吃饭的,不吃饭哪有力气…那啥,是吧?”他眼珠一转,又试图耍宝,“就是…嘿嘿,大哥,你这饭有点干巴,要是能加点鱼翅汁拌一拌,那就完美了!鱼翅捞饭你有没有吃过?那叫一个鲜…”
他话未说完,见那侍卫眉头一竖,另一只手又扬了起来,吓得他赶紧缩脖子,脸上谄媚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得意,仿佛自己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别别别!大哥息怒!开玩笑,开玩笑的!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个挂名的‘驸马爷’不是?您就行行好,跟厨房说说,下顿给改善改善?”
那侍卫显然不吃他这套,反手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抽过去,冷笑道:“驸马爷?我看你是想做饿死鬼!这饭,你别吃了!”说罢,竟真的拎起饭盒,作势就要转身离开。
成是非这下可真慌了。开玩笑,他被塞在这坛子里动弹不得,浑身内力又被诡异手法封住,要是再饿上几顿,那可真就离死不远了!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才有机会找生路!他立刻收起所有嬉皮笑脸,连声正经求饶,语气急切无比:“别别别!大哥!好汉!爷爷!我错了我错了!我吃!我立刻吃!刚才是我嘴贱,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这饭香得很,我这就吃!”
然而,那侍卫却像是没听到他的求饶一般,根本不理他,反而拎着饭盒绕到了他身后另一个同样型号的大坛子前,同样用刀鞘不客气地敲了敲坛壁,声音依旧粗鲁:“喂!里面的老太婆!没死就吱声,起来吃饭了!”
只见那坛子的封口处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一个头发略显凌乱、但仪容依旧勉强维持着端庄的妇人,慢慢地从坛口探出身来。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久困的疲惫,但眼神却透着一股历经风浪后的平静。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声音虽然虚弱,却依旧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雍容气度,悠悠说道:“不必敲了。本宫…早就被旁边那个人吵醒了。”
“本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猛地炸响在成是非的耳边!他瞬间瞪大了双眼,脑袋拼命地想扭过去看向身后,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疑惑——身后坛子里这个自称“本宫”的妇人?难道…难道她就是云萝整天挂在嘴边、失踪已久的母后?!当朝太后?!她竟然也被关在这里?!
一肚子的问号和巨大的震惊让他强行冷静下来。成是非没有声张,甚至刻意放缓了咀嚼的动作,他现在被分经错骨,无法大幅度扭转身体去看清后方,只能拼命地竖起耳朵,捕捉着身后极其细微的动静,每一个毛孔都在努力感知着信息。
而他身后的太后似乎也深知处境险恶,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地、小口地吃了些侍卫递过来的简单食物——几个冷硬的包子,便挥了挥手,示意侍卫退下,姿态间竟还残留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仪。
待到确认侍卫的脚步声彻底远去,铁门重新闭合,成是非才压低了嗓子,用气声小心翼翼地朝着身后呼唤:“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原本因疲惫和绝望而有些昏昏欲睡的太后,听到这细微却清晰的呼唤,猛地一个激灵,强打起精神。她努力侧过头,望向前面那个坛子中露出的年轻男子的背影,声音带着迟疑与警惕:“你…你是?”
成是非见她没有否认,心中大喜,更加确定了她的身份,连忙激动地小声道:“小的成是非!太后娘娘,我…我是来救您的!”怕太后不相信他这个同样被困在坛子里的人,他赶紧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自豪,“啊,对了!我是云萝公主的师兄啊!跟她关系铁着呢!”
被囚禁多日,与外界完全隔绝,骤然听到女儿的名字从陌生人口中说出,太后浑身剧震,眼睛瞬间瞪大,蓄满了泪水,然后无声地淌下面颊。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巨大的期盼与恐惧:“你…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她…她还好吗?她怎么样了?”
成是非听到她带着哭音的询问,知道她此刻心心念念全是儿女的安危,心中也是一酸,赶忙安慰道:“太后娘娘您放心!云萝公主她好着呢!吃得好睡得好,每天骂起宫里的小太监来都中气十足,精神头足得很!”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解太后的焦虑,又赶紧补充道,“太后娘娘,您吃苦了!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您别怕,现在好歹有我做伴了!您好好告诉我,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咱们得想办法出去!”
太后听闻女儿安好,稍稍松了口气,但泪水流得更凶。她毕竟在深宫历经风雨多年,心志远比寻常妇人坚韧,知道此时不是一味哭泣的时候。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止住悲声,用尽量平稳的语调,将这几天经历的惊恐与磨难娓娓道来,从如何被假冒的利秀公主和乌丸设计掳走,到被关进这暗无天日的坛中受尽折辱…“…就这样,他们把本宫塞进这大坛子里,不见天日,直到…直到你成大侠也被关了进来。”
良久,听完太后压抑着悲愤的叙述,得知云萝的母亲、当朝国母竟被乌丸、利秀如此卑鄙地折辱算计,成是非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原来是这样的!那只杀千刀的乌贼狗!还有那个假公主!他们早就设好了套,就等着咱们往里钻呢!真是卑鄙无耻!”
太后想到至今生死未卜的儿子,忍不住又低声呜咽起来,绝望的情绪再次蔓延:“如今…如今连你这样的豪侠都被抓进来了…还没有人来救我们…现在只怕…只怕他们已经把皇上给暗害了呀…我的皇儿…”她的哭声里充满了一个母亲最深的恐惧与心痛。
成是非自幼无父无母,在市井街头摸爬滚打长大,尝尽人间冷暖,此刻却能清晰地听出太后那哭声里全然不顾自身安危、纯粹到极致的爱子之心。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羡慕,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不由得收起平日那副玩世不恭,诚心诚意地安慰道:“呃,太后娘娘…呃,您别哭啊…我…我听街上的女人说过,到了您这种…呃…尊贵的年纪,哭一次就老一次,对身子不好。所以您千万别哭了啊…”他试图用自己知道的、或许并不恰当的道理来宽慰她。
太后想到皇帝可能正身处险境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悲从中来,小声地悲戚恸哭,那哭声压抑而破碎:“皇上…是我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的亲儿子…他是天下的君主,更是我的骨肉啊…我怎么能不担心…我怎么能不心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