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似乎格外地漫长。
铅灰色的、冰冷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一个星期,仿佛要将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血腥和罪恶,都冲刷干净。
但雨水,冲不掉仇恨。
它,只会让那些,埋藏在城市肌体之下的伤口,变得,更加的潮湿,和……疼痛。
“梅机关”总部,影佐祯昭的办公室里。
壁炉里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东亚地图,映照出一片,忽明忽暗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暗红色。
影佐祯昭,就坐在这片暗红色的光影之中。
他的手中,没有了往日那把,总是从容不迫的折扇。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厚厚的、盖着德意志第三帝国最高机密戳印的、刚刚才通过“外交邮袋”,从遥远的柏林,送达的绝密档案。
档案的封皮上,用标准的德文打字机,打着一行,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标题——
“关于,施耐德家族‘历史遗留问题’的最终调查报告”。
他的面前,还摆放着另一份,同样厚厚的档案。
那是,他手下最精锐的情报分析小组,耗费了数周的时间,将“施耐德女男爵”安娜,在“重生”之后,在上海的所有言行举止、社交关系、甚至连她每天喝几杯咖啡,都记录得一清二楚的、最详尽的“行为侧写报告”。
两份档案,一份,代表着“过去”。
一份,代表着“现在”。
它们,就像两面,充满了魔力的镜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这位最高明的“审判官”,从那无数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细节之中,找出那个,关于“真实”与“谎言”的、最终的答案。
影佐祯昭没有急于,去下任何结论。
他只是缓缓地,点上了一支,产自古巴的、细长的雪茄。
他让那辛辣的、充满了异国情调的烟雾,将自己,彻底地,包裹起来。
他喜欢这种,在绝对的安静和孤独之中,进行思考的感觉。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真正地,掌控着所有人生死的……
神。
他先是,打开了那份,来自柏林的档案。
一张,早已微微泛黄的、属于一个少女的黑白照片,从档案里,滑落了出来。
照片上的女孩,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金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肩上,那双,如同巴伐利亚天空般湛蓝的眼睛,充满了属于贵族少女的、不谙世事的纯真和……骄傲。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善意和好奇的微笑。
她,就是,十六岁时的,安娜·冯·施耐-德。
一个,真正的、还未曾被命运的暴风雨,所彻底摧残的……
公主。
影佐祯昭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才缓缓地,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份档案里,那张,由他手下的特工,在德国领事馆的酒会上,偷拍下来的、关于现在这位“女男爵”的侧脸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同样的美丽,同样的高贵。
但那双,同样是蓝色的眼睛里,却早已没有了,少女时代的纯真和骄傲。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混合了看透了世事无常的沧桑,和一种,仿佛能将所有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
疏离。
她的嘴角,也同样,带着一丝微笑。
但那微笑,却像一朵开在冰原之上的、精致的雪绒花,美丽,却又,不带一丝的温度。
“有意思……”
影佐祯昭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喃喃自语。
“一个人,真的可以,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巨大创伤之后,发生如此彻底的、脱胎换骨的改变吗?”
“还是说……”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属于顶级猎手的、兴奋的精光。
“有一个,更高明的‘灵魂’,住进了这具,美丽的、充满了故事的躯壳里?”
他开始,像一个最精细的、也最变态的解剖学家,将这两份档案里,所有的细节,都放在一起,进行着逐一的、显微镜般的对比。
柏林的档案里说,少女时代的安娜,最喜欢的作曲家,是肖邦。
她尤其偏爱,他那些,充满了浪漫和忧郁气息的《夜曲》。
而上海的报告里,却记录着,这位“女男爵”,在最近,参加的所有音乐会上,唯一,会让她,流露出欣赏表情的,却是巴赫。
是巴赫那如同数学般精密、充满了宗教般圣洁和秩序感的《哥德堡变奏曲》。
从浪漫主义,到巴洛克。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音乐品味。
柏林的档案里说,安娜,对政治,毫无兴趣。
她的日记里,充满了,少女时代的、关于舞会、时装和爱情的、风花雪月的幻想。
而上海的报告里,却详细地,记录了,这位“女男爵”,是如何,在伊藤夫人的茶会上,对欧洲的局势,发表了那番,连专业的政治分析家,都为之侧目的、精准而又深刻的见解。
柏林的档案里,甚至还附上了一份,由安娜的笔迹鉴定专家,出具的分析报告。
报告上说,安娜的字迹,娟秀,华丽,充满了女性化的、属于艺术家的感性。
而影佐祯昭,则想起了,自己收到的那封,由这位“女男爵”,亲笔回绝他某次晚宴邀请的信件。
那信上的字迹,同样优美,却又,在每一个转折和收笔之处,都透着一股,如同军人般,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
力量。
一个又一个,看似微小,却又,极其致命的“疑点”,像一根根看不见的、冰冷的针,在影佐祯昭那张,由逻辑和理性,编织而成的思维大网之上,被一一地,标记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限地,接近那个,最可怕,也最令人兴奋的……
真相了。
他缓缓地,将手中的雪茄,按熄在烟灰缸里。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看着窗外,那片,依旧被阴雨,所笼罩的、灰色的城市。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如同狐狸般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用,那些,常规的、试探性的手段,去对付眼前这只,比他想象中,还要狡猾,还要强大的“狐狸”了。
他必须,用一种,更直接,也更致命的方式。
去亲手,撕下她那张,完美的、天衣无缝的假面。
去看一看,那假面之下,隐藏的,到底是一张,怎样的、真实的脸。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德国领事馆,总领事克里斯特的私人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充满了热情和……诚意。
“哦,我亲爱的克里斯特。
好久不见。
不知,您,和您那美丽的夫人,最近,可好?”
“是这样的,我,想借用一下,贵领事馆的音乐厅。”
“我想,为我们,共同的、也是最尊贵的朋友——施耐德女男爵阁下,举办一场,小型的、私人的、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
古典音乐会。”
“曲目,我都已经想好了。”
他看着桌上,那份,来自柏林的档案,一字一句地,说道:
“就演奏,巴赫的……
《哥德堡变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