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畔”酒吧,位于法租界霞飞路的尽头。
这里,是一家由德国犹太难民开设的、充满了魏玛共和国时期颓废与优雅气息的地下酒吧。
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些,同样流亡在上海的外国人,和一些,对政治彻底失望的中国知识分子。
这里,是工部局和76号,都懒得踏足的“三不管”地带。
酒吧最深处,一间,用厚重的波斯地毯隔绝了所有声音的包厢里。
常敬尧,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他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深色便装,脸上,还戴着一副能遮住他半张脸的墨镜。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冰冷的威士忌。
酒,他一口没动。
他的手,一直按在自己大衣口袋里,那把上了膛的勃朗宁手枪之上。
九点整。
包厢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
一个,同样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气质优雅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礼貌的、却又带着几分距离感的微笑。
“常将军,晚上好。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
常敬尧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做梦也想不到!
那个,敢于向他这个海军部次长,发起一场,如此大胆的“邀请”的神秘人,竟然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的……
中国女人!
她,到底是谁?!
重庆方面的人?
还是……
“你是谁?”他的声音,充满了警惕。
林薇没有回答他。
她只是,缓缓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从自己那只,小巧的手包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份,同样用德文打印的、关于,德国最新研发音响制导水雷的、部分技术参数说明。
另一样,则是一张,由瑞士银行签发的、匿名的、可以在上海任何一家外国银行,兑换十万美金的……
本票。
她将这两样“礼物”,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推到了常敬尧的面前。
“我是谁,不重要。”
林薇的声音,很轻,很平,像一个,正在进行一场最普通的商业谈判的商人。
“重要的是,常将军,我能为您带来什么。”
常敬尧看着桌上那两样,充满了致命诱惑的东西。
德制水雷!
十万美金!
这,足以,让他,绕开陆军和日本人的掣肘,秘密地,组建起一支,完全,只听命于他一个人的、小型的“江防奇兵”!
但他,毕竟是,在宦海和战场上,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他强压下内心的狂喜和贪婪。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林薇的脸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很简单。”
林薇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诚意”的笑容。
“我和我的‘公司’,希望,能与常将军您,建立起一种长期的、稳定的、互惠互利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我们,可以为您,提供您想要的一切——武器,资金,甚至是德国海军方面的、最先进的潜艇技术图纸。”
“而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回报’。”
她,顿了顿。
“我需要,一个能确保我们‘援助’给您的物资,被用在了正确的地方的、合理的‘监督’。”
“我需要,将军您,以海军部的名义为我的人,提供一个,可以‘合法’地进出江南造船厂的身份。”
江南造船厂!
常敬尧的心,猛地一沉!
他终于明白了!
眼前这个女人的真正目标,是那个,被陆军当成了自己禁脔的神秘的……
第三号船坞!
她和她背后的势力,与日本陆军是敌人!
他,缓缓地,将桌上那两样东西推了回去。
“小姐,我想,你可能,找错人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属于一个政客的、冰冷的疏离。
“我,虽然,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海军次长。
但我,至少还知道,‘忠诚’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忠诚?”
林薇笑了。
“将军阁下,您和我谈忠诚?”
“您,是对那个将您的北洋水师打得全军覆没的大日本帝国,忠诚?”
“还是对那个,将您像一个牌位一样供奉起来,却又在您的地盘上肆意妄为的日本陆军,忠诚?”
“又或者,”她的声音,陡然一沉,变得无比的森然,“您,是对那个在甲午海战中,选择了与‘吉野’号同归于尽的邓世昌邓大人的在天之灵,忠诚?”
“你……!”
常敬尧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邓大人”,这三个字,像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深,也最痛的地方!
他那张,总是充满了隐忍和麻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拔出了口袋里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地对准了眼前这个,将他所有的伪装和尊严都撕得粉碎的可怕的女人!
然而,林薇,却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
“将军,您,是个聪明人。”
“您应该知道,从您走进这间包厢的那一刻起,您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您,也应该知道。
这把枪杀了我,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反而,只会让您和您背后,那整个早已名存实亡的海军部,都成为陆军和76号砧板上,一块可以被随意宰割的……
肥肉。”
常敬尧握着枪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这个女人说的都是对的。
“坐下吧,将军。”
林薇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像一个,正在进行最后通牒的谈判专家。
“我们,来谈一谈我们的‘合作’,能为您带来的第二个‘好处’。”
她,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海龙计划”的残缺却又充满了致命诱惑的情报,缓缓地,推到了桌子的中央。
“一个,能让您在日本人面前,尤其是在日本海军省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面前,立下一件‘奇功’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机会。”
常敬尧,缓缓地坐了下去。
他放下了手中的枪。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像一个在魔鬼的棋盘上走错了最后一步的赌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被对方给彻底地吞噬。
他,缓缓地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冰冷的威士忌。
一饮而尽。
那辛辣的、如同火焰般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同样灼烧着他的灵魂。
“成交。”
他的声音,像一块,被扔在沙漠里,风干了数月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