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戈之声在城外震耳欲聋,犹如煮沸的热汤一般,沸腾不息。城头的烽烟滚滚如墨龙腾空而起,遮天蔽日,将半边苍穹都染成了昏暗的颜色。
营帐内,告急的文书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堆积在案头,上面的墨迹淋漓,仿佛是鲜血一般。我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刀柄早已被汗水浸湿,变得温润如玉,但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掌心不断渗出的新汗。
就在这时,帐帘突然被掀开,一个老卒弓着身子走了进来。他怀里紧紧抱着的,竟然是一柄裹着旧布的刀。老卒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将刀放在我的案上,然后又拿起案角的一方青石,开始就在帐外的厮杀声中,一下一下地磨起刀来。
石刃相互摩擦,发出清冷而稳定的“沙沙”声,宛如寒泉穿石,清脆而悦耳。老卒低垂着双眼,似乎完全沉浸在磨刀的动作中,对周围的喧嚣视而不见。
随着他的动作,刀刃在他那枯瘦的指间逐渐显现出一条雪线,寒光流转,令人不寒而栗。他的神情专注得如同雕刻石头一般,眼眸深处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原来在这乱世的烽火之中,竟然有人能够如此镇定自若地磨刀,仿佛进入了一种禅定的境界,以心如止水的状态来淬炼刀锋,在生死的漩涡中开辟出一方宁静的莲座。
待刀锋寒光逼人,老卒才停手,以指轻拭刃口,缓缓道:“此刀随我三十载,饮血甚多,却从未失其澄明。人若常养心中明月,则临大乱亦能照见本真。”他语声不高,却似金石坠地,字字敲开我胸中郁结的块垒。
多年后,我解甲归田。那老卒却已病骨支离,独卧茅檐之下。某日黄昏,他唤我至榻前,枯指颤颤指向墙角,那里静静躺着的正是当年那柄寒刃。他喘息道:“取炉火来……熔了它吧。”我惊疑不定,他却目光澄澈如秋潭:“利刃终是凶器……化了它,打张犁铧吧。”
炉火腾起,我将佩刀送入赤焰。铁色由青灰渐转赤红,终于化作一泓流金,铁汁在炉中柔顺地蜿蜒、交融。老卒隔火相望,火光映亮他沟壑纵横的脸,不见半分留恋,反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安宁。铁水注入犁范时,他阖上双眼,气息渐弱如风中残烛,嘴角却噙着一抹淡笑——仿佛卸下的不是铁器,而是千钧执念。生死之界于他,不过昼夜交替般寻常。
新犁铸成之日,老卒已安然长眠于南山坡。我扶犁下地,铁铧剖开春泥,新土气息蓬勃而洁净。阳光镀亮犁锋,那寒光依稀是当年刀魂,却再不沾半点戾气,只默默托起青苗与晨露。
从此我方彻悟:欲在纷纭乱相里守住心性澄明,须在风平浪静时养得魂如古井;要于大限来临之际神宁气定,必得于浮生诸相中看破本空。老卒一生,便似那把入炉之刀——战时锋芒内敛如深潭静水,只因平日心神养得清透;临终放手干脆似秋叶离枝,缘其早将生死视作犁铧入土般自然。
原来真正的淬炼,不在金铁相击的铿锵,而在心湖映月的无声涵养;终极的看破,亦非避世枯索,而是向死而生时那份融入天光的坦然。当生如犁铧深耕当下,死便如铁汁归入大化,此心于生死两岸,便自有清风朗月,亘古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