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机械厂的老门卫陈守拙,有桩怪癖:他那只粗粝如砂纸的手,每日必要将传达室窗下那块“出入平安”的木牌擦拭数遍,直到包浆温润,映得出人影方休。厂办主任赵德明每次瞥见,嘴角总忍不住浮起一丝刻痕般的笑纹——这老头,守着一扇破铁门,倒擦出供奉祖宗牌位的虔诚劲儿来了。
陈守拙的世界不大。传达室方寸之地,登记簿上字迹永远方正如铅字,窗台上搪瓷缸里的茶水热气袅袅,他枯坐其中,像一尊年代久远的陶俑。赵德明则不同,他是厂里翻云覆雨的手。此刻,他正捏着几张伪造的维修单据,指尖发烫,目光穿过传达室蒙尘的玻璃,精准地落在陈守拙花白的头顶上。
“老陈啊,”赵德明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公文包皮革和香烟混合的气味,他笑得像块温热的玉,“厂里设备损耗大,这几笔账,劳烦您签个字‘证明’一下维修过。月底奖金嘛,自然有你一份‘辛苦费’。” 他将单据轻轻放在登记簿上,手指点了点空白处,那动作轻巧得像在弹落烟灰。
陈守拙搁下擦木牌的旧布,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向那几张纸。他伸出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不是去拿笔,而是将单据拈起,对着窗外的天光细看。纸页在光线下显出几处细微的油墨晕染,像爬行的虫。他沉默良久,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将单据推回赵德明面前,枯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赵主任,机器坏了,得重修。这字,我不能签。” 说罢,他重新拿起那块旧布,又去摩挲那块被岁月打磨得油亮的木牌,仿佛那上面有他安身立命的真经。
赵德明脸上的玉色瞬间冻成了冰。他一把抓起单据,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摔门而去。传达室的门板在框里痛苦地呻吟,震得窗台上搪瓷缸里的茶水晃出一圈涟漪。
祸事来得比赵德明预想的更快。他精心构筑的“账本迷宫”,终被审计组锐利的目光穿透。当冰冷的手铐“咔嗒”一声锁住他手腕时,厂门口已围满了闻讯而来的工人。赵德明被推搡着走向警车,强装镇定的面具片片剥落。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竟直直撞进传达室那扇蒙尘的小窗——
陈守拙依旧坐在那里。桌上那盏昏黄的老式台灯亮着,光晕柔和地笼着他佝偻的身影和那块光滑的木牌。他正捧着他的搪瓷缸,凑在嘴边,小心地吹开浮沫,准备啜饮。外面沸反盈天,警笛刺耳,人群的唾骂像潮水般涌来,赵德明甚至能看清几张因他克扣工资而忍饥挨饿、此刻正切齿怒视的黝黑面孔……可那窗内的老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所有的专注,似乎都倾注于吹凉眼前那杯粗茶,那方寸灯光下的暖意与宁静,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座纹丝不动的礁石。
警车门沉闷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切齿的恨意。车轮启动,轧过厂门前坑洼的水泥地。赵德明颓然瘫在冰冷僵硬的座椅里,透过布满雨痕的后窗玻璃,最后瞥了一眼传达室的方向。那一点昏黄的灯火,在沉沉的暮色和喧嚣的背景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固执地亮着,像茫茫大海上一盏孤独却永不熄灭的航标灯。
赵德明闭上眼,牙关咬得死紧,腮边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他骤然明白了陈守拙每日擦拭木牌的执念——那“出入平安”四个字,并非祈求虚妄的神佛庇佑。那木牌光洁如镜的包浆里,映照的分明是老人一颗不曾蒙尘的心。平生不做皱眉事,便无惧天下切齿人;内心坦荡如砥,方能在滔天风浪与切齿诅咒中,守得住窗前一豆灯火,品得稳手中半盏粗茶。
原来真正的平安,不在高墙深院,而在夜雨孤灯下,那杯无需皱眉便能安然饮尽的温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