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辰时刚过,林远那辆装饰奢华、由四匹神骏白马牵引的马车,便已稳稳停在了云府门前。车辕上插着的镇北侯府小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林远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绛紫色绣金团花锦袍,腰缠玉带,头戴金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身份尊贵、家底丰厚。他跳下马车,人未至,声先到:“云兄弟!准备好了没有?哥哥我可是迫不及待要去看看那能飞天的玩意儿了!”
云逸早已收拾停当,依旧是那身深蓝色骁骑尉常服,只是腰间多悬了那柄随他经历北境风霜、饮过匈蛮血的旧腰刀。石猛跟在他身后,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了家伙,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林兄倒是准时。”云逸迎上前,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疏离的笑容。
“那是自然!这等新奇事,去晚了岂不亏了?”林远哈哈一笑,拉着云逸就往马车上走,又瞥了一眼如同铁塔般沉默的石猛,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这亲兵看着倒是个猛将,一起上来吧,我这马车宽敞!”
马车内部果然极尽奢华,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小几上摆放着时鲜水果和精致的点心,角落里甚至还固定着一个不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夏末清晨的些许燥热。
马车辚辚启动,朝着西郊方向行去。林远一路上兴奋难耐,喋喋不休地猜测着那“神火鸦”究竟是何等模样,是像真的乌鸦一般大小,还是如同传闻中前朝木鸟那般巨大?能否载人?喷出的火又能烧多远?
云逸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即将抵达的演武场。他看似随意地透过车窗观察着沿途的景象,心中默默记下路径、可能的埋伏点以及撤离路线。石猛更是如同入定的老僧,闭目养神,实则全身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驶离了喧闹的城区,进入了相对僻静的西郊。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大片的农田和零星的村落,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又行了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片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广阔场地,远远便能望见门口有持戈甲士肃立守卫,旌旗招展,正是皇家西郊演武场。
验过云逸的请柬和林远的身份令牌后,守卫恭敬地放行。马车驶入演武场,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校场平整开阔,足以容纳数万兵马操演。校场一侧建有高大的观礼台,台上已有不少身影。另一侧则散布着一些箭靶、拒马、以及一些云逸叫不出名字的测试器械。
此刻,观礼台上除了十余名穿着将作监官服的官员和匠人外,云逸一眼就看到了主位上那位须发皆白、穿着沾了些许油污旧官袍、正对着身边几个匠人指手画脚、唾沫横飞的老者,正是墨衡。
而在墨衡下首,坐着几个身着其他衙门服色的官员。当云逸的目光扫过其中一人时,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那人年约四旬,面容白净,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正五品文官服色,赫然是工部屯田清吏司的一位郎中!云逸记得此人,曾在某次朝会上见过,似乎与文渊一系走得颇近。
工部的人?他们为何会出现在将作监主导的军械校验场上?云逸心中瞬间拉起了警报。将作监虽在名义上隶属工部,但因其职能特殊,尤其是涉及军械研发制造的部分,向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与工部其他司衙往来并不密切。今日这场看似技术性的校验,竟有工部官员在场,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墨老!”林远可没想那么多,一下马车就咋咋呼呼地朝着观礼台挥手,引得台上众人纷纷侧目。
墨衡闻声转过头,看到云逸,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直接忽略了旁边的林远,冲着云逸招手:“云小子!快来快来!就等你了!”至于那位工部郎中,则只是淡淡地瞥了云逸一眼,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云逸压下心中的疑虑,带着石猛,与林远一同登上观礼台。他先是对墨衡恭敬行礼:“晚辈云逸,见过墨老。劳墨老久候。”
“无妨无妨!”墨衡显得很是高兴,一把拉住云逸的胳膊,指着台下远处一片空地上摆放着的几架造型奇特的器械,“你看,那就是老夫带着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耗费年余功夫改良的‘神火鸦’!今日便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巧夺天工’!”
云逸顺着望去,只见那所谓的“神火鸦”,并非活物,而是一种形似大型鸟类、木质结构、翼展约莫一人长短的器械。通体涂着漆黑的防火漆,鸟喙位置似乎是一个中空的管状结构,鸟腹下方装有轮子,便于移动,结构颇为精巧。
“哦?这便是神火鸦?果然奇特!”林远也凑了过来,满脸好奇,“墨老,这东西真能飞起来?还能喷火?”
墨衡对林远这位“不速之客”显然没什么耐心,敷衍地“嗯”了一声,便又热情地对云逸解释道:“此物核心在于其腹内的发条机关与特制的燃油囊。上紧发条,借助滑轨弹射升空,便可依靠机关驱动双翼滑翔。待飞临目标上空,通过机括引燃特制火油,从这喙部喷出,可覆盖方圆数丈之地,威力不俗!尤其适用于焚烧敌军粮草、营寨,或扰敌阵型!”
就在墨衡兴致勃勃讲解之时,那位工部屯田清吏司的郎中缓缓踱步过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开口道:“墨监事匠心独运,此物若能量产,于国朝边防确是一大助力。只是不知,这造价几何?操作又需培训多久?可别又是中看不中用的‘屠龙之技’啊。”他语气看似关心国事,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和质疑。
墨衡闻言,花白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不悦道:“刘郎中!军械之道,首重其效!岂能一味计较银钱?此物造价虽比旧版有所增加,但射程更远,火力更持久,操控也更简便!你若不信,待会儿校验之时,一看便知!”
那位刘郎中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道:“墨监事莫急,下官也只是例行公事,问问而已。毕竟,工部也要对朝廷的银子负责嘛。”他说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云逸,“听闻云将军于军械一道也颇有见解,不知对此物有何高见?”
矛头瞬间转向了云逸。
观礼台上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墨衡那带着期待的眼神,都聚焦在了云逸身上。林远也好奇地看着他,想听听这位“文武双全”的兄弟又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云逸心中冷笑,知道这刘郎中果然来者不善。他面色平静,对着刘郎中微微拱手,谦逊道:“刘大人谬赞了。晚辈一介武夫,于这等精妙机关只是外行,岂敢妄加评议?墨老乃当世大匠,他所造之物,必是精品。晚辈今日前来,只为开眼界,长见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墨衡,又将自己摘了出去,并未落入刘郎中的话术陷阱。
刘郎中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呵呵一笑:“云将军过谦了。”便不再多言。
墨衡却对云逸的回答很是受用,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不错,懂得藏拙!比那些不懂装懂、指手画脚的强多了!来来,校验马上就要开始,我们近前去看!”说着,也不管其他人,拉着云逸就朝观礼台前方走去。
校验正式开始。
一名经过训练的兵士上前,熟练地给一架神火鸦上紧发条,装入火油囊,然后将其放置在一条倾斜的木质滑轨上。
“放!”随着墨衡一声令下,兵士松开卡榫。
那神火鸦借助滑轨的势能,猛地窜出,双翼在机关带动下急速扇动,发出一阵沉闷的“咔哒”声,竟然真的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虽然姿态不算优美,但确实脱离了地面,朝着数百步外预设的一处模拟草料场飞去!
观礼台上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林远更是兴奋地直拍巴掌:“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云逸也凝神观看,心中对这古代版的“无人机”也颇感惊奇。墨衡此人的技艺,确实堪称鬼斧神工。
神火鸦在空中滑翔了一段距离,速度不算快,但颇为稳定。眼看就要飞临目标上空,负责操控的兵士开始按照规程,准备触发喷火机关。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架原本飞行平稳的神火鸦,突然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紧接着,鸟喙处的喷管不是喷出预想中的火焰,而是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
“轰!”
一团巨大的、不受控制的火球猛地从神火鸦腹部炸开!瞬间将其吞没!燃烧的碎片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拖着黑烟从空中坠落!
而那失控燃烧的残骸,坠落的方向,赫然偏向了观礼台这边!尤其是几块带着火焰的较大碎片,正朝着云逸、墨衡等人所在的位置呼啸而来!
“小心!”
“保护墨老!”
惊呼声四起!观礼台上瞬间乱作一团!
墨衡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心血之作在空中炸成火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刘郎中也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石猛反应极快,在爆炸声响起的瞬间,已一个箭步挡在云逸身前,浑身肌肉紧绷,目光死死锁定那飞来的燃烧物,准备随时将其击飞。
云逸瞳孔收缩,电光火石间,他看得分明!那神火鸦并非简单的机械故障!在爆炸前的一瞬,他远超常人的目力捕捉到,鸟腹侧后方一个极不起眼的连接处,似乎有一道细微的、不正常的金属反光一闪而逝!那绝非神火鸦本身的零件!
是人为破坏!
有人不想让这次校验顺利进行?还是……目标本就是他云逸?这失控的残骸,是意外,还是精心计算的“意外”?
心中念头飞转,但动作却丝毫不慢。面对一块脸盆大小、燃烧着熊熊火焰直冲面门而来的碎片,云逸体内三滴真元之雨疯狂旋转,一股灼热凌厉的真气瞬间灌注双腿。他没有选择硬接或闪避,那样可能会波及到身旁惊呆的墨衡。
只见他脚下步伐一错,身形如游鱼般灵动,施展出《游身诀》的精妙步法,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碎片冲来的方向巧妙地侧身滑步,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并非去抓那燃烧的碎片,而是运足真气,屈指在那碎片边缘轻轻一弹!
“嗡!”
一声低沉的震响!那蕴含着铁血真气的指力,精准地作用在碎片受力最薄弱之处,并未将其击碎,而是巧妙地改变了它的飞行轨迹,让其擦着墨衡的衣角和惊魂未定的林远头顶,“呼”地一声飞了过去,最终“砰”地砸在观礼台后方空地上,溅起一溜火星。
整个过程发生在眨眼之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危机已然解除。只有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那地上仍在燃烧的残骸,证明着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
“云……云小子……你……”墨衡看着身旁气息平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云逸,又看了看地上那块差点要了他老命的碎片,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虽醉心技术,但并非傻子,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若非云逸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林远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的娘诶!差点就成了烤乳猪!云兄弟,好身手!”
那位刘郎中站在稍远处,脸色变幻不定,看向云逸的目光中,惊疑之色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云逸缓缓收势,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墨衡身上,语气带着关切:“墨老,您没事吧?看来这神火鸦,似乎还有些……不太稳定。”他没有点破自己看到的疑点,此刻人多眼杂,绝非深究之时。
墨衡闻言,猛地回过神来,看着校场上另外几架尚未测试的神火鸦,又看了看地上仍在冒烟的残骸,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既是后怕,更是无尽的愤怒与心疼!
“查!给老夫彻查!”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匠人和吏员咆哮,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这架神火鸦是谁负责最后组装的?所有经手之人,一个都不许放过!还有那些材料,入库记录,全部给老夫重新核对!老夫倒要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还是……有人捣鬼!”
他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骇人的光芒。这位技术狂人,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可能并非简单的“意外”。
校验场上一片混乱,原本的计划彻底被打乱。工部刘郎中带着人上前,假意安抚墨衡,并表示工部会介入调查。
云逸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看着暴怒的墨衡,看着一脸公事公办模样的刘郎中,看着周围神色各异的将作监官员,心中冷笑。
“果然是一场‘好烟火’……”他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