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黑暗中沉浮，仿佛穿过了一条无尽的时光长廊。当那强烈的坠落感骤然消失，白辰猛地“睁开”了眼。
不再是荒草丛生、死寂破败的无敌门院落。
入目是绣着繁复暗金云纹的锦帐顶，鼻尖萦绕着清雅的檀香，身下是柔软舒适的丝绸被褥。他有些茫然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间陈设华丽而不失雅致的房间——雕花窗棂，名贵瓷器，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这分明是……他幼时在镇北将军府的卧室。
他下意识地想坐起身，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绵软，使不上力气。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孩童的手，白皙，小巧，带着属于稚龄的圆润。
这不是幻觉。
他竟真的……回到了童年时代。
记忆如同解封的洪流，轰然涌入脑海。
白辰，镇北将军府四公子。
出身于帝国赫赫有名的军武世家。父亲白擎天，威震边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北大将军，武道修为已至化境，是帝国支柱，军中战神。
府邸深处隐隐传来的，是演武场上永不间断的呼喝声、兵刃破空声、重物撞击声，如同这座将军府永恒的背景音，宣告着此地的尚武之风。
“砰！砰！砰！”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铠甲叶片碰撞的铿锵之声，在门外廊下响起，带着沙场特有的铁血气息。
“父亲。”门外传来青年沉稳的声音，是大哥白战。
“进来。”白擎天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
房门被推开，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白战大步走入。他年约十八九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身形挺拔如松，虽略显青涩，但眉宇间已有了其父的几分沉稳与煞气。他刚刚从北部边境轮换回京。
“北境情况如何？”白擎天端坐在书案后，并未抬头，手中正在擦拭一柄寒光四射的战刀，动作专注而沉稳。他身形魁梧，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面容刚毅，线条冷硬。
“回父亲，狼族今冬异动频繁，小股骑兵骚扰不断，但都被儿臣与边军弟兄击退。斩杀敌酋数十名，缴获战马百匹。”白战声音洪亮，汇报军情简洁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儿臣已加强巡防，料其不敢大举进犯。”
“嗯。”白擎天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刀锋上，“不可轻敌。狼族狡诈，善骑射，需时刻警惕。你做得不错，下去休息吧，明日去兵部述职。”
“是！”白战抱拳行礼，转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内间锦帐下那张小床，看到那蜷缩着、似乎仍在沉睡的幼小身影时，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惋惜，随即恢复平静，大步离去。
白辰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哥那一眼中蕴含的复杂情绪。他知道，在崇尚勇武的大哥眼中，自己这个只知睡觉、喜文倦武的幼弟，实在是……不成器。
不久，院中传来更加喧闹的动静。
“哈哈哈！痛快！今日在校场，我一拳就把王家那小子打下了擂台！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声若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狂放，是二哥白烈。他年方十六，却已长得虎背熊腰，力量惊人，性子如火，是帝都年轻一代中有名的猛将胚子。
“二哥，收敛些。不过是寻常比试，何必如此张扬。” 另一个相对清朗，却带着几分矜持与傲气的声音响起，是三哥白锋。他比白烈小一岁，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更重技巧与谋略，枪法得了白擎天真传，灵动狠辣。
“收敛什么？实力就是实力！像老四那样整天缩着才是丢我们白家的脸！” 白烈浑不在意地嚷嚷，声音毫无顾忌地传进屋内。
“闭嘴！” 白擎天的低斥声从书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院中的喧闹顿时一滞。
白辰依旧闭着眼，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沉睡。
脚步声靠近，白擎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内室门口。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目光沉凝地落在锦帐下那张小脸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失望。
他曾倾注过希望，亲自教导这个幼子站桩、练拳，却发现这孩子对武道厌恶到了骨子里，一站桩就哭闹，一练拳就偷懒，甚至在演武场上都能睡着。他用过军法，责骂过，甚至动过家法，但这孩子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倔强地、沉默地抵抗着，用他那看似懦弱的慵懒，消解着一切强加于他的意志。
最终，他放弃了。
将军府不需要文人，更不需要一个只知享乐睡觉的废物。尤其是在他另外三个儿子都如此出色的对比下，这个幼子的存在，就像光洁美玉上的一道刺眼瑕疵，时刻提醒着他的失败。
白擎天在门口站了许久，最终，只是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与落寞。他转身，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父亲的脚步声消失，白辰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属于孩童的、本该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了然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万载岁月磨砺后的疲惫。
他翻了个身，面朝里，将小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演武场上的呼喝声、兄长们的议论声、父亲那失望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这个尚显稚嫩的身躯。
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家族格格不入，也知道父兄乃至外界是如何看待他的。
但那又如何？
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属于孩童的生理需求压倒了一切复杂的思绪。
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算了，既然回来了，那就……再睡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