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被重新盖好,埋回石榴树下时,天边已经染了层橘红。天宇把锈迹斑斑的小铁铲靠在树干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忽然发现胡一菲正盯着他笑,嘴角弯成了月牙。
“笑什么?”他抬手摸了摸脸,“是不是沾到泥了?”
“不是。”胡一菲递过湿毛巾,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暖阳晒过似的,微微一颤。“就是觉得,你刨土的时候,跟小时候偷挖邻居家红薯的样子一模一样,撅着屁股,生怕被人发现。”
天宇接过毛巾擦着脸,耳根发烫:“那时候还不是你怂恿我的?说张大爷家的红薯最甜,结果被他家大黄狗追得满田跑,你跑太快摔进草垛里,头发里全是麦芒。”
“那你还笑我!”胡一菲伸手捶了他一下,力道却轻得像羽毛,“要不是你非抢着背赃物,咱们能被发现?最后还是我把红薯全塞给你,说我是路过看热闹的,才没被张大爷告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缠缠绕绕地落在青砖地上,像小时候玩翻花绳时绕出的结。邻居李婶端着刚蒸好的槐花糕路过,隔着篱笆笑着打趣:“哟,这俩孩子,多少年没见还这么亲?一菲啊,天宇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咱们院儿里可就缺个会修水管的年轻小伙儿。”
胡一菲脸颊微红,转身去接槐花糕:“李婶您别乱说,他就是回来探亲的。”
“探亲好啊,”李婶挤了挤眼睛,冲天宇扬下巴,“天宇啊,婶子家的洗衣机最近总漏水,你要是不忙,明儿帮婶子看看?你小时候手可巧了,拆收音机都能原样装回去。”
天宇忙点头:“没问题李婶,明天一早就去!”他看着胡一菲手里的槐花糕,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这次回来带了套新的工具箱,里面有进口的扳手和密封胶,修洗衣机保准管用。”
“就你能。”胡一菲把槐花糕往他手里塞了两块,“快尝尝,李婶的手艺比小时候你妈做的还差点儿,但也算咱们院儿的一绝了。”
天宇咬了一大口,槐花的清甜混着糯米的软糯在舌尖化开,眼睛一亮:“好吃!比城里蛋糕店卖的还香。”他忽然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不过还是没你做的酸梅汤好喝。”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胡一菲的心跳漏了半拍,转身往屋里走:“少油嘴滑舌,快进来洗手,我妈炖的排骨汤该好了。”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地傻笑,嗔道,“还愣着干嘛?想站成电线杆子啊?”
天宇笑着跟上去,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盛,晚风吹过,花瓣落在他肩头,像小时候胡一菲偷偷塞给他的糖纸。
饭桌上,胡一菲的妈妈王阿姨一个劲给天宇夹排骨:“多吃点,看你瘦的,城里工作是不是很累?”她拍着天宇的手背,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还记得你小时候总赖在我们家吃饭,一菲爸总说‘这小子怕不是投错胎了,该是咱们家的儿子’。”
“妈!”胡一菲红着脸打断,“吃饭呢说这个干嘛。”
天宇却接话:“王阿姨说得对,我小时候确实把这儿当自己家。一菲的房间我都敢随便进,她书架第三层的童话书,我全看完了。”
“你还好意思说!”胡一菲瞪他,“那本《安徒生童话》的最后一页,是不是你撕下来叠纸飞机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呃……”天宇挠挠头,“那时候不是觉得纸飞机飞得远嘛。不过我后来用硬卡纸给你做了个新的,画了小美人鱼,你没收到?”
胡一菲一怔。她确实收到过一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上面的美人鱼尾巴画得像泥鳅,当时只当是哪个小孩的恶作剧,现在想来,那笨拙的笔触,可不就是天宇的风格?她闷头喝了口汤,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
饭后,天宇帮着收拾碗筷,胡一菲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哗地响,衬得两人偶尔的搭话格外清晰。
“明天修完洗衣机,帮我看看阳台的灯呗?”胡一菲的声音混着泡沫破裂的轻响,“忽明忽暗的,总觉得要坏。”
“没问题,”天宇擦着盘子,声音里带着笑意,“顺便帮你把纱窗也换换,最近蚊子多。”
“不用那么麻烦……”
“不麻烦,”他打断她,“工具箱里有新的纱网,顺便的事。”
窗外,李婶家的大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打盹,隔壁传来张大爷下棋的吆喝声,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纱窗洒进厨房,在瓷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胡一菲看着天宇专注擦盘子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好像等了很久——不是隔着电话的匆匆问候,不是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而是这样实实在在的烟火气,他在,她也在,像小时候无数个寻常的傍晚。
天宇收拾完工具,走到门口换鞋时,胡一菲忽然叫住他:“天宇。”
“嗯?”他回头,眼里映着厨房的灯光,亮闪闪的。
“那个……”她指尖卷着围裙带子,“明天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天宇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你做的都好。要是能吃着你蒸的红糖馒头,那就更好了,小时候你总说,你妈蒸的馒头比面包还软。”
“知道了,”胡一菲点头,转身往客厅走,“快回去吧,晚了楼道里的灯该灭了。”
天宇走到楼下,回头看了眼二楼的窗户,灯还亮着。他摸了摸口袋,摸到颗硬糖,是刚才王阿姨塞给他的,橘子味的,和小时候胡一菲偷偷塞给他的一模一样。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像此刻心里蔓延开的暖意。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楼下站了会儿。晚风带着月季的香气,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一切都和记忆里那么像,又好像有些不一样——比如,他知道了那只“泥鳅美人鱼”纸飞机的下落,比如,明天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她家,修灯,换纱窗,还能吃到她亲手蒸的红糖馒头。
楼上的灯一直亮到天宇走出小区大门才熄灭。胡一菲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灯尽头,才转身回到客厅。她走到书架前,踩着凳子够到第三层,从《安徒生童话》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飞机,尾巴果然画得像泥鳅。她轻轻展开,背面有行模糊的小字:“送给一菲,飞得高高的。”
纸飞机被重新夹回书里,旁边放着天宇刚留下的工具箱说明书,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换纱窗的步骤。胡一菲笑了笑,把说明书放进抽屉,心里忽然期待起明天的到来——毕竟,有个人要带着一身工具,和小时候的承诺,一起闯进她的日常里了。
夜色渐深,院子里的石榴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哼着一首未完的童谣。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细碎温暖,正随着这个重逢的夏天,一点点重新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