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宫阙在暮春的暖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泽，飞檐下的铜铃被吴地特有的湿润暖风拂过，发出清脆却略显沉闷的声响。然而，在这片看似祥和的王城深处，吴王夫差的宫殿内，却弥漫着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伍子胥，这位曾辅佐两代吴王、为吴国崛起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此刻正跪在冰冷的玉阶之下。他须发已然斑白，昔日刚毅的面容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难以消弭的悲愤，那双曾洞察战场风云、识破越国诡计的眼睛，此刻燃烧着近乎绝望的火焰。他第三次解下腰间的属镂宝剑，双手高擎过头，声音因激动而沙哑颤抖：
“大王！越人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其志非小！勾践表面恭顺，实则包藏祸心，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老臣恳请大王，趁越国羽翼未丰，速发精兵，犁庭扫穴，永绝后患！若大王仍以为老臣危言耸听，就请用此剑，斩下臣之首级！臣愿以一死，换大王警醒，换吴国社稷安宁！”
青铜剑身反射着殿内的烛光，寒芒刺眼。阶上，高踞王座的夫差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正值盛年，身材魁梧，享受着邗沟贯通、威压齐晋带来的无上荣耀，耳边充盈的是以伯嚭为首的近臣们日日歌颂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伟业。伍子胥这番泣血之言，在他听来，不仅是刺耳的聒噪，更是对他赫赫武功和明智判断的质疑。
“相国，”夫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居高临下的宽容，“你又是这一套。勾践夫妇在寡人石室为奴三载，言行恭谨，如今岁岁来朝，贡品无缺。越国弹丸之地，经槜李一役，早已元气大伤，何足道哉？寡人宽仁，方容其存续，此乃上邦气度。你屡次三番喊打喊杀，岂不令天下诸侯笑我吴国无容人之量？”
“大王！”伍子胥以头抢地，额角触及冰凉的地面，“切勿被勾践之伪善所蒙蔽！昔年石室喂马、尝粪疗疾，非其本性，实为韬晦之计！老臣听闻，越国如今奖励耕战，暗铸利兵，其水师常于我边境窥伺。勾践悬胆于户，坐卧皆尝，此等人物，岂甘久居人下？《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王只观其表，不察其里，只念其柔，不防其刚，此非知彼啊！且‘怒而挠之’，伯嚭每每以谗言挠动大王，使大王怒于忠言，而亲于佞臣，此正中美人之计！”
“够了！”夫差终于勃然变色，一掌拍在案几之上，震得杯盏作响。伍子胥直斥他受蒙蔽，更将矛头指向他如今最为倚重的太宰伯嚭，这彻底触怒了他。“伍子胥！寡人念你年老功高，屡次忍让！你却变本加厉，倚老卖老，危言耸听，离间君臣！什么‘美人计’？伯嚭忠心为国，筹措粮饷，通达外交，功绩有目共睹！岂是你这终日只知喊打喊杀的老朽可比？”
一直静立在一旁的伯嚭，此刻适时地躬身开口，声音圆滑而带着委屈：“大王息怒。相国大人也是为国心切，只是……唉，相国大人或许久不在朝堂，不明越国近况，亦不解大王以仁德服天下之远略。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相国大人动不动便以死相胁，此举……实在有失体统，更置大王于何地啊？不知情者，还以为大王不能容人呢。况且，近日齐使暗通款曲，相国大人与齐使过从甚密，却对已臣服之越国不依不饶，此等轻重取舍，臣……臣实难理解。”
伯嚭这番话，阴毒至极。他先是看似为伍子胥开脱，实则坐实其“不明情况”、“不解远略”，接着点出其“以死相胁”是对君王的不敬，最后更是抛出了“私通齐国”的致命暗示。
夫差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想起近来确有传闻，伍子胥因其子托庇于齐国鲍氏之事，与齐使有所接触。“私通齐国，图谋不轨”？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对比伯嚭的“忠心体国”和伍子胥的“桀骜不驯”，怒火与猜忌交织，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耐心。
“伍子胥！”夫差霍然起身，指着阶下老臣，声音冰冷彻骨，“你自负功高，目无君上，屡逆寡意！今日更以妖言惑众，挟死邀名，诽谤重臣！寡人看你，是真老糊涂了，留在朝中，徒生事端！你既一心求死，寡人便成全你的‘忠义’！”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吐出那道残酷的旨意：“赐！属镂剑！令伍子胥，自裁谢罪！”
殿中一片死寂。连伯嚭都低下了头，掩饰着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伍子胥擎剑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无尽的悲凉与愤懑。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目光穿过数十年的岁月，仿佛看到了当年携手破楚、意气风发的公子夫差，又看到了眼前这个被谗言与虚荣蒙蔽双眼的霸主。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苍凉的长叹。
他不再争辩，也不再恳求。只是郑重地对着夫差，行了最后一个大礼。
“老臣……领旨谢恩。”
他站起身，身形有些踉跄，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双手紧握那柄伴随他征战半生的属镂宝剑，剑锋映照出他决绝的面容。
“臣死之后，”他转向宫门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最后的雷霆，震撼殿宇，“请将臣之双目，挖出！悬于姑苏城东门之上！臣要亲眼看着……看着越国大军，如何攻入这姑苏城！看着吴国……如何国破家亡！”
言毕，伍子胥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怆，随后毅然横剑于颈……
与此同时，穹窿山麓，孙武与林越隐居的茅屋中。
林越正将新采的草药摊开晾晒，孙武则在案前修订兵书竹简。忽然，孙武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重重地滴落在竹简上，晕开一片污迹。他心头毫无缘由地一阵剧痛，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先生？”林越察觉到异样，关切地望去。
孙武捂住胸口，眉头紧锁，望向姑苏城的方向，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不安。“不知为何，忽感心悸难耐……似有大事发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一名身着吴宫禁卫服饰的使者，满脸风尘与悲戚，踉跄着跌下马背，扑到茅屋前，带着哭腔高喊：
“孙将军！林先生！大事不好！伍相国……伍相国他……被大王赐死了！”
“什么？！”
孙武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林越也惊得呆立当场，手中的药篓险些脱手。
那使者伏地痛哭，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宫中发生的一切。
孙武怔怔地听着，身体微微摇晃。他推开林越搀扶的手，一步步走到窗边，望向那片他们三人曾一同畅谈天下、谋划霸业的姑苏城。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得一片血红，如同伍子胥尽忠一生却最终泼洒的满腔热血。
“子胥……子胥……”孙武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痛楚与凄凉，“竟果真应了你当年之言……‘悬目东门’……你这是何苦……吴国……吴国啊！”
林越站在孙武身后，看着老师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痛与冰冷的寒意。他知道，伍子胥之死，不仅仅是一位老臣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转折点，预示着吴国霸业的根基，已然从内部开始崩塌。那柄赐下的属镂剑，割断的不仅是伍子胥的喉咙，也斩断了吴国最后的清醒与希望。
窗外的血色残阳，正一点点沉入远山之下，暮色如墨，迅速笼罩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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