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的“钟楼客房”位于建筑最偏僻的东北角，需要穿过数条冰冷、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的螺旋石阶。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尘和石头的潮气，与楼下宴会厅的奢华温暖判若两个世界。
两名面无表情的护卫粗暴地将陈默和林薇推入房间，沉重的橡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合拢，接着是清晰的金属落锁声。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简陋的铁架床，一张歪斜的木桌，一把椅子。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悬吊在天花板上的、功率极低的钨丝灯泡，投下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一扇狭长的、嵌着铁条的拱窗紧闭着，窗外是漆黑的夜和呼啸的风雪声。
肋骨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陈默几乎站立不稳，他扶住冰冷的石墙，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林薇则直接瘫软在地，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宽大的防风雪大衣散开，露出里面单薄且沾满污渍的毛衣。她将脸深深埋入膝盖，长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细微的、压抑着的啜泣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冰冷的囚室，绝望的囚徒。
陈默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与林薇隔着几步的距离。他没有去看她，目光死死盯着对面墙壁上斑驳的水渍，脑中疯狂回放着宴会厅里发生的一切。
替代催化剂！Voyager！林薇的突然出现！斯特拉克那瞬间的震惊和阴鸷！
真真假假，迷雾重重。
那个U盘里的视频是真的吗？“女武神”真的早有备用方案？斯特拉克的卡脖子只是为了施压和测试？那林薇的逃脱和出现，是Voyager策划的救援，还是斯特拉克自导自演、为了彻底逼他屈服的另一场戏？
还有她最后那个摩斯电码“A”…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无法相信斯特拉克，更无法…完全相信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哭泣颤抖的女人。
沉默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林薇压抑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林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极力控制的抽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泪水和污渍混在一起，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又红又肿，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让陈默心脏骤然缩紧的、空洞的绝望。
她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发出一点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对不起…”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复杂的情绪猛地窜起！他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她，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更加嘶哑：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没死在布拉格？还是对不起又把我拖进另一个更糟的境地？”
他的质问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林薇身上。她身体剧烈地一颤，眼中瞬间涌上更多的泪水，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她低下头，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指甲几乎要掐进胳膊里。
“那个视频…”陈默逼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真的吗？”
林薇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是…是我在被他们抓住前…藏在那个废弃柜子里的针孔摄像头拍到的…只有几秒…我后来…后来才找到机会拿回存储卡…”
“他们？是谁？”
“…‘深蓝’的外勤…不是斯特拉克的人…”林薇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他们…他们好像和斯特拉克…也不是完全一条心…他们想独吞功劳…或者…有别的原因…”
派系斗争？陈默的眉头死死拧紧。这潭水比他想得更浑！
“Voyager呢？”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引导你去布拉格的，是不是它？”
林薇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迷茫和恐惧，她用力摇头，泪水再次滑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收到指令很模糊…只知道那里可能有线索…但更像是…陷阱…”
她不像在说谎。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迷茫，伪装不出来。
“那你最后那个‘A’？”陈默追问。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涩和自嘲：“…A…是‘Abort’（终止）…也是‘Anchorpoint’…我想警告你…小心…但…好像没什么用…”她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无力感。
陈默沉默了。他靠在冰冷的墙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信任的壁垒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巨大的风险依然存在。
就在这时，林薇忽然挣扎着，用颤抖的手，开始解那件宽大的防风雪大衣的纽扣。她的动作很吃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陈默警惕地看着她。
大衣终于被解开。里面是一件被撕破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毛衣。而她接下来的动作，让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竟然开始脱那件毛衣！
“你干什么？！”陈默低喝一声，下意识地别开目光。
林薇没有停止，她费力地将毛衣从头上脱了下来，露出里面一件单薄的、也是脏兮兮的白色打底衫。然后，她将脱下的毛衣翻了过来，在内衬靠近腋下的一处极不显眼的、看似磨损的地方，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地，撕开了一条缝隙！
她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比指甲盖还小的、用透明胶带紧紧包裹着的黑色物体！
那是一个微型存储卡！和之前那个U盘里的，一模一样！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将那个微型存储卡递向陈默，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惊人的力量：
“…那个U盘里的…是饵…是给他们看的…”
“…这个…才是真的…”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存储卡，又看看林薇那副豁出一切的样子！
调包计？！她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想到这一层？！用一段足以引起风暴但并非核心的视频吸引所有注意力，而将真正的东西藏在最贴身的地方？！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冲击着他！这一刻，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在演戏！她是真的从地狱里爬了出来，带着用命换来的、真正致命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她体温和汗水的微型存储卡。冰冷的塑料外壳，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存储卡的瞬间——
咯噔。
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金属锁舌被拨动的声音！
有人来了！
陈默和林薇的脸色瞬间剧变！
陈默以惊人的速度将存储卡塞进自己礼服内衬最隐蔽的口袋，同时一把抓过林薇脱下的毛衣，胡乱扔到床下阴影里！
林薇则手忙脚乱地裹紧那件宽大的防风雪大衣，重新蜷缩回角落，低下头，瞬间恢复了那副惊恐绝望的囚徒模样，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得更厉害了。
吱呀——
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
站在门口的，不是预想中的护卫，而是约阿希姆·斯特拉克本人。
他换了一身更舒适的深色羊绒家居服，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脸上带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容，仿佛只是来探望一位老朋友。但他那双透明的灰蓝色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掠过陈默苍白的脸，最后定格在蜷缩着、微微颤抖的林薇身上。
“希望这里的条件没有太过怠慢二位。”斯特拉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他缓步走进房间，目光落在那个被扔在桌上、已经空了的笔记本电脑和U盘上，“看来，陈先生已经欣赏过那份‘礼物’了。感想如何？”
陈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着斯特拉克的目光，声音嘶哑：“很…震撼。看来斯特拉克先生手里的牌，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斯特拉克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踱步到林薇面前，微微俯身，用一种近乎审视猎物的目光打量着她。
林薇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将脸埋得更深，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
“真是位…坚韧的女士。”斯特拉克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能从‘深蓝’外勤那些粗鲁的家伙手里逃脱，还带回了如此…有趣的纪念品。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薇只是拼命摇头，发出恐惧的呜咽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斯特拉克直起身，似乎并不指望得到答案。他转头看向陈默，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陈先生，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晚餐的选择。
“第一条路。接受Apc的友谊。那个Lp席位依然为你保留。一千万美金，对你来说或许有些压力，但以‘魔焰’的潜力，并非不可能。届时，你将不再是孤军奋战。‘铱-193’？替代方案？这些都将不再是问题。Apc的资源，远超你的想象。你可以专注于技术的突破，而我们将为你扫清一切障碍，包括…解决这位女士和她母亲的小麻烦。”他的目光扫过林薇，仿佛在说两只无关紧要的蚂蚁。
“第二条路。”斯特拉克的笑容淡去，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阿尔卑斯的寒冰，“拒绝。那么，你们两位，以及你们所珍视的一切——那个在桂林废墟里挣扎的团队、那个在四川深山里用火箭筒看门的矿场——都将面对‘深蓝’…以及我个人的…全部怒火。”
“相信我，那绝不会是愉快的体验。”
他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等待着陈默的回答。
冰冷的抉择，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架在了陈默的脖子上。
一边是看似光明实则未知的奴役，一边是彻底的毁灭。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林薇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陈默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感受着内衬口袋里那个微型存储卡坚硬的触感，又看看眼前这个看似给出选择、实则掌控一切的资本巨鳄，再看看角落里那个因他而卷入深渊、颤抖哭泣的女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几秒钟后，陈默缓缓抬起头，看向斯特拉克，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又带着某种奇异放松的笑容。
“斯特拉克先生，”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你的咖啡…好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