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最终决定
雨水已不再是水滴,而是化作了无数冰冷的钢针,带着刺骨的恶意,穿透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的工装,无情地扎进每一寸肌肤。狂风在废弃厂区的断壁残垣间呼啸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嚎叫,卷着密集的雨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们的脸上、身上,留下火辣辣的疼痛。我和岩温,如同两只在暴风雨和猎人围捕下濒死的困兽,背靠着化工厂区边缘一堵布满蛛网般裂缝、覆盖着滑腻苔藓的矮墙,胸膛剧烈起伏,张着嘴,像离开水的鱼一样贪婪却又痛苦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的是混杂铁锈和霉味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像是被钝器重击,火辣辣地疼,仿佛肺叶已经变成了破旧不堪的风箱,随时都会碎裂。
刚才穿越那片相对开阔、堆满锈蚀反应釜和管道的堆料区时,我们几乎与一组五人的搜索队迎面撞上。几道刺眼的白光手电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毫无规律地扫过我们藏身的几个巨大、冰冷的废弃铁桶,最近的时候,那晃动的光圈边缘几乎擦过了我的鞋尖。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沉重的、带着疲惫的呼吸声,听到他们战斗靴踩在浑浊积水里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噗嗤”声,以及武器碰撞发出的轻微金属摩擦声。我们死死地将身体贴在冰冷、湿滑、布满糙手的铁锈的桶壁后面,连最微小的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让我怀疑是否能传遍整个死寂的厂区,引来致命的杀机。那一刻,时间仿佛被冻结,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炭火上灼烤,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万幸,这狂暴的风雨和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成了我们最后也是唯一的庇护,那组人低声用方言咒骂了几句这该死的天气,脚步声终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
但致命的危机感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像这越下越大的雨一样,更加沉重地压迫下来。更多的、摇曳不定的光束在远处如同巨兽骨架般的厂房废墟间交叉晃动,如同死神的视线。犬吠声时远时近,那声音里透出的兴奋和躁动,如同催命的符咒,紧紧缠绕着我们。我们就像不慎闯入了狼群核心领地的猎物,每一步移动,都踏在暴露和死亡的锋利边缘,周围的每一片阴影里,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不能再往前了!林峰!”岩温猛地一把将我拽到一段因爆炸或岁月而倒塌、横亘在杂草丛中的水泥横梁后面,他的声音在风雨的嘶吼中显得有些失真、扭曲,但其中蕴含的焦灼、绝望以及不容置疑的决断,却清晰地穿透雨幕,砸在我的心上。“这里的防守密度远超我们最坏的预估!佛爷的人,还有诺敏家的那些疯子,他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完全疯了!再往前,不到两百米,就是那片核心废墟,那个信号传来的方向,那里绝对是他们重点布防的铁桶阵!我们现在过去,跟直接往枪口上撞、自投罗网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钉子,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钉死在残酷的现实之上。
我靠在冰冷、粗糙、不断渗着水珠的水泥横梁上,右臂疤痕处传来一阵阵愈发急促、尖锐,如同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般的悸动。那感觉不再是简单的疼痛,更像是一种生命能量正在被飞速抽离的虚弱感,仿佛杨建国的生命之火,正随着这心悸的频率,在风雨中摇曳,即将彻底熄灭。那种灵魂被硬生生撕扯、一部分随着那感应而远去的痛楚,比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刺骨寒冷更加难以忍受,几乎要摧毁我最后的理智。我死死地咬住牙关,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指甲更是深深掐入掌心的皮肉之中,试图用这种更直接的肉体疼痛,来压制和转移内心那无边无际的、如同海啸般的煎熬。
“他……他就在前面……不远了……真的不远了……”我艰难地翕动着冻得发紫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我能感觉到……他……快撑不住了……他在叫我……” 脑海中,杨建国在阴暗、冰冷、充满绝望的“水牢”中可能正在承受的种种酷刑画面,与诺敏离去时那双含着泪、带着“我不想你死”祈求的眼神,疯狂地交织、碰撞,产生的精神风暴几乎要将我残存的理智彻底撕成碎片。
岩温猛地转过身,双手如同铁钳般抓住我湿透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感到肩胛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此刻写满刚毅与焦虑的脸颊不断滑落,他的眼睛在几乎绝对的黑暗中,却像是燃烧着两团幽暗的火焰,那里面有对我固执的愤怒,有对眼前绝境的绝望,更有一种试图唤醒我的声嘶力竭。“林峰!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看看!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他低吼着,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我们只有两个人!两把破匕首!连像样的枪都没有!外面有多少人?几十个?上百个?个个拿着自动武器,弹药充足!我们就算变成电影里的超人,刀枪不入,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把他从那个铁桶阵里救出来!这是送死!是毫无价值的自杀!”
他用力摇晃着我的身体,试图将冰冷的理智和残酷的现实,强行灌入我被炽热情感和巨大痛苦充斥、几乎要沸腾的大脑:“杨队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可‘雷霆行动’呢?!它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关系到边境线上未来多年的安宁!你现在被感情冲昏头脑,不顾一切地冲进去,不仅百分之百救不了他,还会把你自己,把我,把整个准备了这么久、付出了那么多牺牲的行动计划,全都他妈的无谓葬送掉!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让杨队他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让他白白承受这一切?!你回答我!”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无比锋利的刀子,精准无比地刺入我内心最脆弱、最矛盾、最不敢直视的地方。我知道他是对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无法反驳的现实。我的冲动,我的不忍,我在个人情感上的执着,在冰冷如铁的现实和更加宏大、沉重的责任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甚至……可悲。
就在我内心的堤坝即将被情感的洪流彻底冲垮的这一刻——
“嗡——嗡——!”
那阵熟悉的、直接作用于神经元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尖锐鸣响,再次毫无征兆地、以更强的频率和凄厉的程度,在我脑海最深处疯狂炸开!如同垂死之人在生命尽头发出的、最后的不甘与哀嚎!与此同时,右臂的疤痕处传来的不再是悸动,而是一种仿佛皮肉被硬生生撕裂、骨头被无形的力量碾碎、又被投入烈焰中焚烤的、令人窒息的剧痛!
“啊——!”我再也无法压制,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右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抠住疤痕所在的位置,仿佛想要将那块灼热、剧痛的皮肉从手臂上硬生生挖掉!一股强烈的、充满极致绝望、无尽痛苦,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解脱般的释然情绪?顺着那根无形的、连接着我和他的纽带,蛮横地、汹涌地涌入我的意识,几乎要将我的自我淹没。
是杨建国!他感知到我们了?!他感知到了我们这愚蠢而徒劳的靠近?!他在用这最后的力量,用这种超越言语的方式……阻止我们?!他在告诉我们……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做出了选择,他不希望我们……不希望我……为了他这注定无法挽回的生命,再去送死?!
这个如同闪电般划破我混乱、黑暗脑海的念头,带来了一阵更加深沉、更加无力、仿佛整个宇宙都失去重量的悲恸。他连这最后一点“殉道”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岩温被我这远超之前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他立刻蹲下身,一只手仍警惕地握着匕首指向外界,另一只手紧紧扶住我几乎要瘫软在泥水里的身体,低吼道:“又来了?!妈的!这鬼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怎么样了?!”
我剧烈地、贪婪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中被捞起,冷汗和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那尖锐的神经鸣响和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消失,但留下的,却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仿佛整个心脏都被掏空、只剩下无尽虚无的空洞感。那股来自杨建国的、带着明确阻止和告别意味的情绪残留,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我心中大部分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我抬起头,视线艰难地对焦,看着岩温那张写满焦虑、决绝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脸,看着周围在风雨中如同鬼火般摇曳晃动的搜索灯光,听着那越来越清晰、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到眼前的犬吠声……理智,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黑色礁石,无比清晰地、残酷地浮现出来,占据了思维的高地。
继续前进,是情感的殉道,也是战略上最极致的愚蠢。不仅百分之百救不了人,还会造成更灾难性、更无法挽回的后果。杨建国,用他最后残存的意志,向我传达了最明确的阻止信息。他选择了独自承担一切,用他自己的毁灭,来成全大局,来换取我们……换取我……存续下去的可能。
留下来,等待那渺茫的机会;或者,立刻尝试撤离,保住这有用之身,为了最终的行动……这是此刻唯一“正确”、符合逻辑和责任的,却也无疑是最痛苦、最冷酷、最违背人性的选择。
我的身体因为冰冷的雨水、极度的疲惫和内心激烈到极致的斗争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我闭上了眼睛,父亲林国栋那坚毅而因年代久远略显模糊的面容,杨建国在训练场上对我露出的、严厉中隐含关切的眼神,陈曦在警校樱花树下对我展露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温柔笑容,诺敏离去时那破碎而决绝、深深烙印在我心上的背影……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碰撞、碎裂。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融合,化为了杨建国可能正在“水牢”中承受的、非人的、暗无天日的折磨景象,以及他最后传递来的那份“释然”与“阻止”。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整个人从内部彻底撕裂、碾碎的痛苦,从心脏最深处猛烈地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全身。我猛地睁开眼,泪水,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涌出、滑落。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烧红的炭块堵住,又像是被无数只手扼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能像一条濒死的鱼,徒劳地、痛苦地翕动着嘴唇。
最终,在那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的挣扎后,我抬起那只剧烈颤抖着、仿佛有千斤之重的右手。手臂的移动缓慢而滞涩,带着无比的艰难。我没有指向那近在咫尺、如同磁石般牵引着我灵魂的痛苦源头,没有指向那片代表着杨建国受难和牺牲的核心废墟,而是,无比艰难地、仿佛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力量和勇气,指向了我们来时的方向,指向了那相对而言可能存在一丝渺茫生机的、黑暗的、充满未知的排水管深处。
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仿佛抽空了我生命中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所有属于“林峰”个人的情感。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个指向废墟的眼神,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走……”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声淹没的音节,终于从我痉挛的喉咙里,被硬生生地挤了出来。这个字出口的瞬间,我感觉到某种东西在我体内彻底死去了。
岩温显然愣住了,他看着我脸上那纵横交错、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看着我眼中那如同死灰般、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他立刻就明白了。明白我做出了一个怎样残酷的、违背本心的抉择,明白这个决定对我而言,意味着何等惨烈的、永无止境的自我凌迟和精神上的阉割。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吐出任何一句苍白无力的安慰言语。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此刻,任何语言在这种程度的痛苦面前,都是虚伪且毫无意义的。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深刻的、无法掩饰的痛惜与理解,随即,那眼神便被更加坚毅、冷酷的职业素养和责任使命所覆盖。
“跟我来!”他低喝一声,像是要斩断所有不必要的犹豫和牵绊,不再看那片代表着杨建国最终命运的核心废墟,果断地转过身,沿着我们来时小心翼翼规划的、相对安全的撤退路线,带头向着排水管的方向,决绝地潜行而去。
每向后退一步,我右臂疤痕处的灼痛感和悸动就仿佛减弱一分,但那灵魂被生生割裂、一部分永远遗失的痛楚,却愈发清晰、深刻,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刻在了我的灵魂最深处。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最可耻的、最卑劣的逃兵,将生死与共的战友、亦师亦父的杨建国,独自抛弃在了那片绝望的地狱深处,任由他被黑暗吞噬。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的脸庞,却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那刻骨的耻辱感和钻心的、永恒的疼痛。
我知道,这个决定,这个在绝境下被理性逼出的、“正确”的决定,将成为我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一道比任何枪伤、任何刀疤都更加深邃、更加狰狞、永远永远无法愈合的灵魂创伤。
我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痛苦的。
撕裂灵魂的。
却也是……在当前这令人绝望的绝境下,唯一可能……正确的决定。
为了那尚未完成的、沉重的使命。
为了更多人的安危与未来。
我背弃了此刻最应该、也最渴望去拯救的人。
我背叛了那个作为“人”的、充满情感的自己。
我跟在岩温的身后,机械地、麻木地移动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脚,像一具被彻底抽空了灵魂、只剩下责任和赎罪信念的躯壳,蹒跚在风雨和黑暗之中。雨水依旧冰冷刺骨,风声依旧凄厉呜咽,但这一切的外在感知,仿佛都已与我隔绝。我的世界,在转身指向撤退方向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了无尽的、自我谴责的黑暗,和那必将持续终生的、关于背叛与放弃的回响。
我们是否能成功撤离这逐渐收紧的包围圈?“雷霆行动”那代表着最终审判的信号,是否会在这漫长的雨夜如期而至?杨建国……他是否还能创造奇迹,撑到黎明到来的那一刻?所有的未知,所有的希望与恐惧,都化为了沉重的、冰冷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我刚刚做出那个“正确”决定后,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此刻更是彻底停止跳动、只剩一片死寂和滴着黑色血液的……心。
使命的代价,在这一刻,终于显现出其最残酷、最不近人情、最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狰狞面目。
而我,
别无选择,
只能背负着这份比死亡更加沉重的代价,
在这无尽的暴雨和吞噬一切的黑暗中,
继续挣扎,
前行,
直至……最终的审判时刻降临,
或者,
我的生命,
先行在这痛苦中彻底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