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尽头，评审会议室的门依旧紧闭着。深棕色的木纹门板像一张抿紧的唇，把所有关于结果的蛛丝马迹都锁在里面，任外面的人望眼欲穿，也不肯泄露半分。何时和江生并肩站在不远处的窗边，阳光穿过一尘不染的玻璃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亮得晃眼的界限——光与影的分割线明明就在脚边，却照不进两人之间那片沉甸甸的沉默，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焦灼。
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
墙上的挂钟时针悄悄挪过一格，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圈，每一声“滴答”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其他候选组的人早就散去了，走廊里原本嘈杂的脚步声、议论声渐渐淡去：有的团队勾肩搭背，笑着闹着往餐厅方向去，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有的则三五成群，面色凝重地抱着文件袋回了工位，路过他们时投来几眼复杂的目光。只有何时和江生还留在这里，像被什么无形的线牢牢拴住，双脚像钉在原地的桩，怎么也挪不开步。
“你觉得……会出什么问题吗？”何时终于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羽毛，飘飘忽忽的，几乎要被空调出风口送来的风声吞没。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玻璃窗框上的橡胶条，指甲在上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江生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身靠在冰凉的窗台上，西装裤的裤腿被压出一道褶皱，手指反复摩挲着外套衣角那颗磨得发亮的纽扣，目光却像两道无形的钩子，紧紧锁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仿佛想用视线从门缝里撬出些什么线索——哪怕只是一点声响，一缕光线也好。
“不知道。”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但结果出来前，任何猜测都像隔着雾看东西，没用。”
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眼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干干净净的，像块刚擦过的镜子，没有任何新通知的红点跳出来。右上角的信号格满格，4G的标志清晰可见，可这过分的安静却比没信号更让人心里发慌，像暴风雨前沉闷的午后。
“我们再过一遍吧。”她忽然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甘，像输了棋却不肯推倒棋盘的棋手，眼里闪着执拗的光，“总得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等，像在坐过山车却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无奈，还有点别的什么。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两人转身回到办公区，找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那里原本是茶水间的休息区，摆着两张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此刻空荡荡的，只有几盆绿萝安静地立在旁边的花架上。叶片上还沾着上午保洁阿姨擦过的水痕，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缀着几颗碎钻。何时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边角磨得发毛的笔记本，翻到当天的记录页。纸页边缘已经卷成了波浪形，边角处甚至有些发灰发毛，显然是被反复翻看过很多次，连钢笔写下的字迹都因为摩擦变得有些模糊，个别笔画像被水洇过似的。
“你记得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问的问题吗？”她抬起头看他，指尖点在“风险控制”那一行字上，指甲盖因为用力而泛白，“就是李延，关于实地执行中的突发风险，他问得特别细，连传感器的Ip防护等级都提到了，那可是方案里最不起眼的附录内容。”
“记得。”江生往后靠在沙发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像在拆解一台精密仪器，“你当时说的是考察时发现的河床地形变化会影响信号传输稳定性，我补充了数据模型里的三重预警机制，还调了备用设备的参数表，特意强调了抗干扰性能。”
“对。”她点头，眉头拧得更紧了，额头上挤出几道浅浅的纹路，“可他当时的表情……说不上满不满意，更像是在权衡什么，眼神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很奇怪。”
“不是不满意。”江生顿了一下，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是在倒带回放当时的画面，“更像是……早有准备。”
她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什么意思？”
“他的问题太具体了，精准地戳在方案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像提前做过功课。”他语速放慢，一字一句地分析道，“而且，他身边那个助理离开得太快了，像按了快进键，几乎在他说完话的瞬间就起身，脚步匆匆地走出了会议室。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快得像排练过的舞台剧。”
何时仔细回想起来，那天在会议室内，李延听完他们的回答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侧头对助理低声说了几句。助理立刻起身，连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都透着仓促，脚步轻快地走出了会议室。当时她只觉得有点奇怪，像吃到一颗味道不对的糖，没深想，现在被江生一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场景确实透着诡异，像平静的水面下藏着暗流。
“你觉得他是去找人汇报？”她追问，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有可能。”他看着她，眼神深沉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也可能是去确认某些事——比如我们提到的备用设备参数，是不是真的能达到他心里的标准。”
她沉默了几秒，指尖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圆圈一个叠着一个，最后变成一团乱糟糟的线。然后她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决绝：“我想再听听当时的录音。”
他从随身的黑色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那副灰色的降噪耳机，调出那段提前录好的会议音频。音质不算很好，背景里还夹杂着轻微的电流声，像远处夏夜里的蝉鸣，断断续续的，但两人的声音、评审的提问都清晰可辨，连李延推眼镜时金属边框摩擦的轻响都听得见。
播放到他们回答完李延的问题后，一段短暂的沉默——大概有两秒，空气里只有电流的滋滋声——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判：“结构不错，但缺乏深度。”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评审席特有的距离感。
何时猛地坐直身子，耳机差点从耳朵上滑下来，她伸手按住耳机，心跳瞬间加速：“这是谁说的？”
江生按下暂停键，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听声音，应该是那位戴眼镜的代表，李延。”
她咬了咬下唇，唇瓣被牙齿硌得有些发白，指节因为用力攥着笔记本边缘而泛白，眼神慢慢沉了下来，像被乌云遮住的湖面，连光都透不进去。
“我要知道他是谁。”她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这可能没用”，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妥协了。
“我去调名单。”她说着就要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等等。”他伸手拦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衣袖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行政部那边的系统里，查不到合作方评审的完整名单，那些是加密文件，权限卡得很严，除非你能拿到总监级的权限。”
“我知道。”她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像即将破釜沉舟的战士，“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带着担忧：“你想借调别人的电脑？行政部小张的权限够看合作方资料，但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一旦被查出来……”
“我只是去看看，很快就好，不会留下痕迹。”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执拗，“我必须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要问那些问题，不然今晚我肯定睡不着，闭着眼都是他那句‘缺乏深度’。”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像是在权衡利弊，又像是在判断她的决心。最终他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我去帮你拖时间。小张下午在核对第三季度的报销单，头都大了，我去跟他聊项目预算，能撑十分钟，不能再多了。”
几分钟后，何时已经坐在行政部小张的电脑前。屏幕上还开着密密麻麻的报销表格，Excel的格子像无数个小牢笼。她假装帮忙整理会议纪要，手指却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快捷键按得行云流水。江生站在门口，正和小张聊得热络，时不时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成功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低头“干活”的身影。
她快速进入内部系统，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着肋骨，几乎要蹦出来。找到“合作方代表信息”的页面时，她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屏幕上列着五个人的名字，每个人后面都标注了身份、职务和所属公司，字体是标准的宋体，却看得她眼睛发花。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名字，在看到第三个时猛地停住了。
“李延。”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指尖悬在鼠标上，迟迟不敢落下。旁边的职务栏写着：评审组核心成员，某环境科技公司技术总监。
正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她迅速记下他的邮箱和所属公司全称，手指在鼠标上一点，关闭页面，清除浏览记录，退出系统，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快得像一阵风刮过，没留下任何痕迹。
走出行政部时，江生已经在走廊上等她，背着手靠在墙上，皮鞋跟在地面上轻轻点着。小张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手舞足蹈的，显然没发现任何异常。
“找到了？”他低声问，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在问一个关乎成败的答案。
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李延，评审组核心成员，以前是做环境监测技术的，跟我们的项目领域高度重合，算是半个同行。”
他微微皱眉，指尖在下巴上摩挲着：“这个人背景很深，听说在行业里很有话语权，脾气也出了名的冷，不是那么容易接触的。”
“我知道。”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像迎着风雪前行的旅人，“但我必须试试。”
他沉默片刻，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最终抬起头说：“你想怎么联系他？电话太唐突，像突然闯进别人家里；登门拜访更不合适，会显得别有用心。”
“写邮件。”她说，语气很笃定，像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诚恳一点，不追问结果，只表达对他提出问题的思考，再提一句希望能有机会听取他的专业意见。就像学生向老师请教，姿态放低，但不能丢了分寸。”
他点头：“我来帮你转交。”
她惊讶地看着他，眼睛微微睁大：“你认识他的人？”
“不算认识，”他笑了笑，眼角的疲惫淡了些，“但有个大学学长在他助理手下工作，我可以托他帮忙把邮件递到李延手里，至少能保证他看到，不会石沉大海。”
何时看着他，心里那股堵了很久的情绪忽然松动了些，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暖意——像寒冬里喝到的一杯热姜茶，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谢谢。”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鼻子有点发酸。
他摇头，眼神里带着难得的温和，像春风拂过湖面：“不用谢，我只是……不想看你一直这么焦虑。你这一整天，眉头就没松开过，像打了个结。”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表带——那是她刚入职时在商场打折区买的，棕色的皮质已经有些磨损，边缘处泛着白，却一直没舍得换。
“其实我也没那么紧张结果。”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花，“只是，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不配站在那里，不想让那些‘女孩子做不好技术’的嘲讽成真。”
他看着她，眼神柔和得像温水，一点点漫过她心里的不安：“没人会觉得你不配。你比他们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比他们更拼——那些熬到凌晨的夜晚，不是谁都能坚持下来的。”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连他眼底的红血丝都柔和了些。
“那你呢？”她鬼使神差地问，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脸颊微微发烫，“你怎么看我？”
他顿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眼神闪了闪，像被风吹动的烛火。然后他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结果。不只是这个项目，是所有你努力过的事——你配得上。”
何时看着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像雨后初晴的天空，乌云一点点散去，露出后面的湛蓝。
“谢谢你。”她再次说，这次的声音里带着释然，像放下了千斤重担。
他没有回应，只是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编辑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跳跃，大概是在联系那位学长。
何时打开自己的邮箱，开始写邮件。
措辞很谨慎，每一句话都像在天平上称过，反复斟酌，删了又改。她没有提考核结果半个字，只是客观地写了对李延提出的“极端天气风险”的进一步思考，附上了补充的模拟数据图表，最后真诚地表达了希望能有机会向他请教的意愿，姿态谦卑却不卑微。
发送之前，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指尖悬在“发送”按钮上两秒，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几秒钟后，系统提示“邮件已成功发送”的绿色字样跳了出来，像一盏小小的绿灯。
她看着屏幕上的提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像有什么东西轻轻飘了起来，悬在了半空，不上不下。
“发出去了。”她轻声说，像在对自己宣布。
江生收起手机，点了点头：“学长说会帮忙递，现在只能等。他说李延今天应该会看邮件，毕竟评审还没结束。”
她“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灯光是暖黄色的，一圈圈晕开，却照不亮心里那片小小的不确定，像月亮照不到深海。
“你说他会回吗？”她问，声音轻轻的，像在问他，又像在问空气，问时间。
“不知道。”他诚实地说，语气里却带着一丝笃定，“但他至少会看到。我听说，对于认真的人，他通常不会完全无视，再冷的人也会给努力一点回应。”
她笑了笑，眼里的紧张散去了些，像被风吹散的雾：“那就够了。至少我试过了，没留遗憾，像考试交卷前检查了最后一遍。”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溜走，像被谁悄悄收走的绸缎。办公室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白色的、黄色的，像星星一颗颗爬上夜空。人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键盘声、说话声渐渐稀疏，走廊里开始变得安静，只剩下他们这边的灯光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座小小的灯塔。
他们还坐在那里，没动。桌上的水杯空了又被江生填满，温水冒着细细的热气；手机亮了又暗，每次屏幕亮起都让人心里一跳，最后发现只是推送的新闻。时间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往下漏，慢得让人能数清每一粒的轨迹。
“要不要去吃饭？”他忽然问，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七点多了，食堂应该还开着。
她摇头：“不了，我想再等等。万一他这时候回了呢？错过回复就不好了。”
他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起身去茶水间，拿起桌上的空水瓶接满了温水，又把瓶盖拧松些，推到她手边——他记得她总说拧太紧的瓶盖不好开。
她拿起水瓶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干涩感缓解了些，心里也跟着暖了点。
“你说，”她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如果最后真的没选上，你会不会觉得可惜？毕竟我们熬了那么多个晚上，咖啡喝了几大箱，连做梦都在改方案。”
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没有一丝敷衍，像在回答一个严肃的问题：“不会。因为我知道你有多努力，方案有多扎实，每一个数据都经得起推敲。结果有时候会受很多因素影响，运气，时机，甚至是别人的一句话。但努力本身，从来都不亏，它会变成经验，变成底气，藏在你身上。”
她怔了一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暖暖的。随即笑了，眼角的疲惫也淡了些，像被熨平的褶皱：“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