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向下延伸,空气愈发潮湿阴冷,墙壁上凝结着水珠。老者手持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在狭窄的通道里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江疏影紧随其后,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右手始终按在袖中的匕首上。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并非油灯的光芒,而是某种……稳定的、昏黄的光线。通道尽头是一处较为开阔的地下空间,像是一个被掏空的地下石室。石室一角,一盏长明灯静静地燃烧着,灯油将尽,火焰微弱。
借着光线,江疏影看清了老者的样貌。他身材干瘦,背脊佝偻,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虽历经风霜,却透着一股执拗的精明。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更添几分神秘。
石室简陋,仅有一张石床,一个破旧的木箱,以及角落里堆放的些许干粮和水囊。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壁上刻着的一些图案和文字,似乎是一些星象图和难以辨认的符号,年代久远。
“坐吧,地方简陋。”老者指了指石床边的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墩,自己则在石床上坐下,将油灯放在一旁。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江疏影手中的“雀符”,眼神复杂,有怀念,有悲伤,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前辈是……”江疏影没有放松警惕,依言坐下,将“雀符”握在手中。
“贫道玄明,或者说……曾经的名字,叫韩承。”老者缓缓道,声音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沙哑,“曾是岳元帅麾下,负责军情传递的‘飞雀营’最后一任掌符使。”
岳元帅!飞雀营!
江疏影心头剧震。父亲江维岳当年参与的北伐,正是与岳飞一脉相承的抗金义举!这“雀符”,这铜雀台,竟然真的与二十多年前那场悲壮的北伐有着直接的联系!
“飞雀营……雀符……”江疏影喃喃道。
“不错。”玄明道长(韩承)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雀符’乃飞雀营最高信物,持符者可调动北地所有‘雀眼’——也就是我们潜伏的谍员。当年,北伐势如破竹,我们飞雀营亦在敌后建立了诸多据点,这铜雀台下的密道,便是其中之一,用以藏匿人员、传递紧要军情。”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痛楚:“可惜……天不佑宋!朝廷一纸金牌,断送了北伐大好局面,岳元帅蒙冤,我等……也成了无根浮萍。大部分‘雀眼’或被清洗,或隐姓埋名,联络断绝……这枚主符,随着最后一任统领江维岳将军失踪,也下落不明……”
江疏影听到父亲的名字,呼吸一窒,强忍着没有表露过多情绪,只是追问道:“那前辈您……”
“我?”玄明苦笑一声,“当年奉命留守此据点,接应可能撤回的兄弟,保管此地留存的部分机密……谁知,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外面的天,早就变了。金人走了,来了更凶的蒙古人……我守着这堆故纸,守着这盏长明灯,几乎以为自己要在这里化作枯骨了。”
他看向江疏影,眼中带着希冀与探究:“姑娘,你姓江?这‘雀符’……是江维岳将军留给你的?”
江疏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家父……正是江维岳。”
玄明道长身体微微一颤,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再睁开时,眼角似有泪光闪烁:“苍天有眼……将军……有后了!姑娘,你冒险北上,所为何事?可是为了重整‘飞雀营’?”
江疏影摇了摇头,谨慎地说道:“家父遗志,不敢或忘。但如今形势已变,晚辈此行,另有要务。”她并未完全透露自己的真实任务和“北溟”背景,毕竟时隔多年,人心难测。
玄明道长似乎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叹道:“是啊,时移世易……不过,姑娘既然持‘雀符’而来,便是飞雀营正统。此地留存的一些东西,或许对你有用。”
他起身,走到那个破旧的木箱前,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卷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宗,以及一些奇特的器物。
“这些是当年北地部分‘雀眼’的名单、联络方式,以及我们掌握的北方山川地理、兵力部署的旧图。虽然年代久远,许多信息已然过时,但一些隐秘的联络点和地理通道,或许还能沿用。”玄明道长拿起一卷卷宗,递给江疏影,“还有这个……”
他又从箱底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陶罐,罐身没有任何标记。“这是我们飞雀营与外界联络的最后一条暗线,也是目前唯一可能还在运作的渠道。通过磁州窑。”
“磁州窑?”江疏影接过陶罐,入手沉甸甸的,罐口密封着。
“不错。”玄明道长解释道,“磁州窑天下闻名,其瓷器行销南北,甚至远销海外。我们当年在磁州窑发展了一位核心‘雀眼’,他利用烧制瓷器的机会,将情报以特殊秘法写入瓷器纹饰或胎骨之内,混入寻常货物中运出。此法极其隐秘,若非知情人,绝难察觉。这个陶罐,便是信物,也是解读密信的关键。你持此罐去磁州彭城镇,寻找一位名叫‘赵一手’的老窑工,他见到此罐,便知你来意。”
磁州窑火,淬炼密瓷!这竟是一条延续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情报线!
江疏影心中震动,没想到父亲留下的“雀符”,不仅揭开了一段尘封的历史,更可能为她北上大都的任务,提供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助力。这些旧卷宗,这条隐秘的联络渠道,其价值难以估量。
“多谢前辈!”她郑重地向玄明道长行了一礼。
“不必谢我。”玄明道长摆摆手,神色肃然,“物归原主,职责所在。姑娘,北地凶险,远胜往昔。蒙古人设‘拂林院’,专司稽查侦缉,手段酷烈,远超金人。你务必小心。这铜雀台据点,恐怕也已不再安全……我在此坚守的使命,今日也算有了交代。”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完成夙愿后的释然与疲惫。
江疏影将卷宗小心收好,又将那陶罐妥善包裹,放入行囊。她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使团还在邯郸,她必须尽快返回。
“前辈,您今后有何打算?”
玄明道长看了看那盏摇曳的长明灯,淡然一笑:“尘缘已了,或许……该出去走走了。看看这变了模样的山河。姑娘,保重。”
江疏影再次深深一揖,转身沿着来路离去。当她走出地道,重见天日时,虽然依旧是冬日萧瑟的景象,但感觉却已不同。怀中的卷宗和陶罐,仿佛承载着两代人的信念与牺牲,让她肩头的担子更重,却也让她脚下的路,似乎清晰了一分。
她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的铜雀台巨冢,策马向邯郸方向驰去。
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北地的寒意,也带着历史的尘埃。磁州窑的炉火,正在前方等待。而那隐藏在精美瓷器下的密语,即将被再次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