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净回到技术审核科的办公室，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审查带来的肃杀气息。表面上看，一切恢复了原样，堆积如山的文件，恭敬谨慎的秘书，还有同事们或真诚或虚伪的问候。但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中，探究和敬畏的成分多了几分。
陈兆谦亲自召见了他，地点不在办公室，而是在资委会大楼顶层那间可以俯瞰半个金陵的小会客室。
“云净，这次让你受委屈了。”陈兆谦亲手为他斟了杯茶，语气是罕见的温和，“有些人，为了私利，无所不用其极，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构陷忠良。”
“多谢世伯回护，云净感激不尽。”罗云净微微躬身，态度恭谨。他清楚，这次能安然度过危机，固然有肖玉卿在暗处的运筹提供线索，但陈兆谦的果断出手和借力打力是关键。
“谈不上回护，是你自己立身正，行事稳，才让那些魑魅魍魉无处下手。”陈兆谦摆摆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高思远咎由自取，已成过去。但经此一事，你也当明白，在这金陵城，乃至整个官场，仅凭技术、仅守规矩，是远远不够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世伯教诲，云净铭记于心。”
“嗯。”陈兆谦满意地点点头，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资源委员会是各方势力角逐之所。未来，类似的风波未必不会再有。你需要更稳固的根基，也需要……更锐利的眼光。”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罗云净：“技术审核科的位置很重要，但视野终究有限。委座要求在委员会下设立一个‘技术发展与风险评估小组’，直接由我领导，负责对重大战略项目进行前瞻性研究和系统性风险评估。这个小组，由你来牵头。”
罗云净心中一震。这个位置，看似没有具体的行政级别，却因其贴近最高决策层而分量极重，能接触到更核心的规划和更宏观的动向。这既是陈兆谦对他能力和忠诚的进一步肯定与奖赏，也是一次更深的卷入和考验。
“云净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必要的谦逊不可或缺。
“不必过谦。”陈兆打断他，“你的专业的审慎态度，正是这个位置所需。放手去做，我会给你足够的支持。记住，你的背后，是整个资源委员会，是我陈兆谦，是委座。”
这句话，既是定心丸，也是无形的绳索。罗云净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陈兆谦的捆绑更加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是，云净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世伯信任。”
新的任命很快下达，在资委会内部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羡慕罗云净的“简在帝心”，有人暗叹他因祸得福，也有人冷眼旁观，看他这个年轻的“技术官僚”能否在更高层面的博弈中站稳脚跟。
罗云净的生活似乎更加忙碌，大量的机密文件、战略规划开始流入他的新办公室。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信息，从中分析敌人的战略意图、资源调配重点和技术发展瓶颈。他知道，这些情报的价值，远比之前审核具体项目时获取的碎片信息要大得多。
夜深人静时，他在书房里，就着台灯的光，将那些不能形诸文字的关键信息，用更复杂的密码和符号记录在脑海深处，等待与肖玉卿下一次接头的时机。
这天傍晚，他接到了肖玉卿通过死信箱传递的见面信号。
在那个不起眼的“仁济粮行”后堂，煤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恭喜，‘青雀’。”肖玉卿的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位置更高，视野更广，责任也更重了。”
“是机遇，也是更大的漩涡。”罗云净将近期接触到的一些关于敌人调整“剿匪”战略、加强西南地区工业和交通建设的宏观情报，简要地向肖玉卿做了汇报。
肖玉卿仔细听着，不时提问，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些情报很重要，尤其是关于他们试图强化西南后方，以应对我军可能向西北方向转移的判断，与‘家里’的分析不谋而合。”他顿了顿，低声道，“主力已决定北上，开辟新的根据地。你们提供的关于敌人后方虚实、资源调配重心的情报，对决策至关重要。”
罗云净感到一股热流涌过心头，自己所做的一切，与远方队伍的生死存亡紧密相连，这种价值感冲淡了身处险境的压抑。
“高思远虽然倒了，但斗争不会停止。”肖玉卿提醒道，“陈兆谦重用你，既是用才，也是制衡沪上及其他派系。你要利用好这个位置，既要展现出价值，赢得更深的信任，也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能被权力和表象迷惑。新的小组是个绝佳的平台，你可以‘合法’地研究一些敏感议题，甚至……引导某些决策向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偏移，但必须更加巧妙，不露痕迹。”
“我明白。”罗云净郑重点头，“就像之前拖延无线电厂项目一样，用严谨的分析和客观的风险评估来说话。”
“没错。你现在是‘战略顾问’，说的话分量更重，影响也更大。”肖玉卿目光深邃，“记住，真正的潜伏，不是一味地破坏，而是要在敌人的体系内，巧妙地施加影响，让其力量耗散，让其决策偏离，为我方的生存和发展创造空间和时间。你现在的位置，提供了这种可能性。”
两人又低声交流了一些情报传递和应急联络的细节。临走时，肖玉卿再次强调：“保护好自己，比获取任何情报都重要。‘青雀’的价值，在于长期蛰伏与关键时刻的作用。”
回到寓所，已是深夜。罗明元书房的门缝里还透出灯光。罗云净轻轻推门进去，发现父亲正在灯下看着一张老旧的照片，照片上，年幼的罗云瑾、罗云净、罗云杰依偎在祖父身边。
“父亲，还没休息？”
罗明元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愫，将照片小心收好：“人老了，总爱回想以前的事。云杰那小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顿了顿，看向长子，“你那边……都还顺利？”
“顺利。”罗云净在父亲身边坐下，简单说了新任命的事，略去了其中的风险。
罗明元沉默片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位置高了，盯着你的人更多。高处不胜寒，自己多当心。”
“我知道，父亲。”罗云净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与温暖。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他的心境已与初入此局时大不相同。少了几分书生意气的理想化，多了几分沉潜坚毅的担当；少了几分对个人安危的惴惴，多了几分对大局成败的关切。
金陵的盛夏，蝉声嘶鸣，搅得人心绪不宁。资源委员会大楼内，尽管电扇呼呼地转着，却吹不散那份黏腻的闷热，更吹不散罗云净心头的凝重。
他刚刚签署了一份文件——关于批准采购第二批美制无线电测向车的最终审核意见。尽管他此前已尽力拖延了数月，但在上峰的持续压力和“剿匪”急需的背景下，这批设备最终还是通过了所有程序，不日将分别配发给调查统计局。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罗云净”三个字。他知道，这些装备一旦投入使用，像肖玉卿那样潜伏在敌人心脏的同志，以及城市地下联络线路，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威胁。
下班回到北平路寓所，刚停好车，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欢快的谈笑声，其中夹杂着一个久违的、充满活力的年轻声音。罗云净微微一怔，一个穿着短袖衬衫、西式长裤的青年，出现在门口，看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那青年肤色是健康的微黑，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飞扬的神采，不是罗云飞又是谁？
罗云净上前揽着弟弟的肩膀：什么时候回来的？
“放暑假了嘛！我想父亲母亲，也想大哥你了！”罗云飞语气轻松，目光在罗云净脸上转了一圈，“大哥，你好像又清减了，是不是公务太繁忙？”
他的言行举止间虽然多了些香江带来的洋派气息，但那份属于家人的亲昵和略显跳脱的性子依旧没变。罗云净仔细观察，并未从他眼中看到上次那种隐藏的焦躁或秘密，心下稍安。
“回来就好。学业如何？是不是快实习了？”罗云净引着弟弟进屋。
“我挺好的，学校安排我九月去圣保罗医院实习。”罗云飞笑嘻嘻地说着在香江的见闻，趣事不断，引得沈淑兰阵阵发笑。罗明元坐在一旁，虽然话不多，但看着小儿子，眼中也满是欣慰。
晚饭时，气氛更是热烈。罗云飞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香江的电影明星谈到校园里的社团活动，说起国内局势，愤愤不平：日本人现在越来越嚣张了，他们的商船在珠江口横冲直撞。英国佬也是首鼠两端，表面上说要维护远东和平，背地里却和日本人做军火交易......
罗明元放下筷子，眉头微皱：读书就好好读书，少议论这些。
父亲，我也是关心国家大事嘛。罗云飞嘴上这么说，却乖巧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校园里的趣事。
罗云净默默观察着弟弟。比起过年时，现在的罗云飞显得沉稳了许多，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依然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饭后，罗云飞嚷嚷着要去逛逛金陵的夜景，便兴冲冲地出了门。沈淑兰看着小儿子的背影，对罗明元感叹：“云飞这孩子，去香江这一年，人是精神了，可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一点没变。”
罗明元哼了一声：“总比在外面学些乱七八糟的回来强。”
罗云净没有参与父母的谈话，他借口处理公务，回到了书房。关上房门，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褪去，脑海中回响着弟弟的话。云飞带来的信息，印证了日军南下的企图日益明显，以及英国人在远东采取绥靖政策的倾向。这些国际动向，与国内“剿匪”的困境交织，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更重要的是，测向车采购落定的消息，必须尽快告知肖玉卿。
夜深人静，估摸着罗云飞已经回来睡下，罗云净换了一身深色衣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寓所。他没有去罗氏洋行，而是绕了几条街，确认无人跟踪后，来到了城南一处更为隐秘的安全屋——这是上次会面时肖玉卿告知的新联络点。
轻轻叩门，三长两短。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肖玉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迅速将罗云净让进屋，警惕地看了看外面，随即关紧房门。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纸，映出模糊的轮廓。
“这么晚过来，有急事？”肖玉卿的声音低沉。
“嗯。”罗云净点头，直入主题，“第二批测向车的采购批文，今天正式下达了。”
肖玉卿沉默了一下，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罗云净能感觉到那股骤然绷紧的气息。
肖玉卿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比预期快了半个月。
我已经尽力了。
这不怪你。肖玉卿抬起头，家里已经预料到这个情况。从下个月起，所有联络站启用第三套预案，电台联络减少百分之七十，重要情报一律使用人力传递。
罗云净将近期接触到的战略规划简要汇报后，犹豫了一下：我弟弟回来了今天到的，说是放暑假回来探亲。”
“他过年回来那次，提到在香江接触了一些进步人士，大概是受到一些思潮影响，我担心他一冲动做出些什么事来。”罗云净将云飞口中得知的、关于香江局势的信息告诉肖玉卿。
肖玉卿听完沉思片刻：“这些消息我会转告，你弟弟这个年纪，又在香江那等地方读书，思想难免活跃。我请在帮忙打探一下，你也多留意他，莫要让年轻人一时热血，行差踏错，牵连了你和罗家。现阶段，你的稳定高于一切。”
“我明白。”罗云净知道肖玉卿的担忧。云飞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不确定因素。
“找个机会，探探他的口风，但注意方式方法。只要他不主动卷入，就尽量让他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肖玉卿最后交代。
离开联络点，罗云净回到寓所，已是凌晨。他轻轻推开罗云飞卧室的门，借着月光，看到弟弟睡得正沉，脸上还带着一丝舟车劳顿的疲惫，呼吸均匀，像个大孩子。
罗云净默默关上门，心中复杂。测向车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来，而弟弟的归来，又给这紧张的局势增添了一抹亲情的牵绊与潜在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