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引擎的轰鸣声早已被湄公河永不止息的波涛彻底吞没,但那份冰冷的恐惧和压迫感,却如同河面上弥漫的潮湿雾气,久久缠绕在河湾,渗透进每一寸土地,每一颗惊魂未定的心里。
陈默在岩缝中又蛰伏了许久,直到四肢百骸都透出僵硬的酸麻感,直到确认外界除了风声水声和偶尔的虫鸣再无任何异响,他才极其缓慢地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手指。
那个小小的芭蕉叶包裹,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是什么绝世珍宝,又像是烫手的山芋。盐的咸味、旧布的微尘气息、还有那一点点烤鱼的残存香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是生存的希望,也是无法偿还的巨债,更是将他与外界那对父女脆弱而危险地连接起来的唯一凭证。
他最终没有立刻使用它们。极致的警惕心让他强行压下了处理伤口的渴望和吞噬食物的本能冲动。他将包裹小心翼翼地藏在岩缝最深处一个干燥的石缝里,用碎石轻轻堵好。现在不是时候。任何细微的气味,哪怕是一丝烤鱼的油腻,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嗅觉灵敏的野狗,或者……更坏的东西。
他重新爬到观察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将全部感官调动到极致,投向那座在夜色中重新亮起微弱灯火的高脚屋。
屋子安静得可怕。
没有交谈声,没有劳作声,甚至连岩恩那标志性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都消失了。只有那一点如豆的灯火,在黑暗中微微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沉重的夜色和未散的恐惧所压灭。
陈默能想象出屋内的情景:老人在沉默地后怕和愤怒,女孩在无声地发抖。那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那粗暴的搜查和恐吓,对于这对本就挣扎求存的父女来说,不啻于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
而这场灾难,很大程度上,是他带来的。
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牵连”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口,比饥饿和伤痛更让他感到窒息。他宁愿面对阿泰的棍棒、颂恩的冷酷,甚至“医生”罗的手术刀,那种直接的、赤裸裸的恶意,他可以用更直接的仇恨和反抗去应对。但这种因他而起的、施加于微弱善意之上的无妄之灾,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和……一丝罕见的、对他人的愧疚。
这一夜,就在这种死寂的、令人不安的沉默和对自身处境的反复咀嚼中,缓慢流逝。
第二天,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空气中饱和的水汽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这种天气让人的心情也无端压抑。
高脚屋的门直到日上三竿才打开。依兰走了出来,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她动作迟缓地开始日常的劳作,但明显心不在焉。打水时差点被河边的卵石绊倒,收拾渔网时手指也显得格外笨拙。她的目光不再像昨天那样试图寻找什么,而是始终低垂着,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畏缩,偶尔快速抬起扫视周围时,也充满了更深的恐惧和警惕。
岩恩没有出现。但陈默能感觉到,有一双更加衰老、更加锐利、也更加愤怒的眼睛,正通过竹墙的缝隙,死死地监视着外面的一切,尤其是他这片藏身的岩区。
整个河湾的气氛,因为昨晚的惊魂,已经彻底改变。那一点点微弱的、试图建立的脆弱联系,仿佛被那声枪响彻底打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无形的、更加冰冷坚固的隔阂与屏障。
陈默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他理解这种变化。任何理智的人,在经历了昨晚的一切后,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彻底划清界限,自保为上。
他不再期望任何形式的“交换”或沟通。他只希望,自己的存在不要再给那对父女带来任何灾难。同时,一个更加紧迫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长: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每一分钟的停留,都意味着给这对父女带来多一分的危险,也意味着自己被发现的可能性多增加一分。
然而,离开,又能去哪里?莽莽丛林,滔滔大河,何处是生路?更何况他身上的伤口在恶劣环境下正一步步恶化,体力也远未恢复。
就在这种焦灼、无奈而又必须极度隐忍的状态中,时间艰难地爬行着。
午后,天气越发闷热,连风都似乎停滞了。河湾静得可怕。
突然——
一阵极其微弱、但绝非自然产生的嘈杂声,顺着风,从河流上游的方向,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陈默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全身肌肉骤然绷紧!这声音……很像昨天快艇到来之前的那种模糊喧嚣,但似乎更杂乱,更分散,不是来自河道,而是来自……岸上!来自村庄的方向!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比昨晚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极力屏住呼吸,将听觉发挥到极限。
声音渐渐清晰了一些。是很多人的脚步声,粗暴的吆喝声,间或还有……犬吠?!
不是一只,是好几只!那兴奋而带有某种目的性的吠叫声,让陈默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搜捕队!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改变了策略,从水路的高速机动搜索,变成了陆地上更细致、更致命的拉网式排查!他们动用了猎犬!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那个距离河湾有几里地、依兰父女偶尔会去交换生活物资的小村庄。喧嚣声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并且,似乎在缓慢地、坚定地朝着河湾这个方向移动!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从村庄方向传来,惊起林间一片飞鸟!这声枪响并非示警,更像是在射击什么,或者是在用枪声震慑村民。
紧接着,隐隐约约的哭喊声、哀求声顺风传来,虽然听不真切,但那其中蕴含的绝望和恐惧,却穿透了距离,清晰地敲打在陈默的神经上。
他们在盘问村民!他们在用暴力手段逼问!
陈默几乎能想象出那里的画面:武装人员粗暴地推开每一扇破旧的门扉,枪口指着惊恐的村民,猎犬躁动地嗅着任何可疑的气味,任何一丝犹豫或隐瞒都可能招致拳打脚踢,甚至更可怕的后果……那个背叛了他、向坎吉报信换取赏金的村民,此刻是会更加卖力地指认,还是在更大的暴力面前同样瑟瑟发抖?
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高脚屋那里也显然听到了这越来越近的恐怖声响。
“吱呀——”门被猛地推开。
岩恩冲了出来,老人原本佝偻的腰似乎更弯了,但脸上却是一种极致的惊恐和绝望交织的表情。他甚至顾不上咳嗽,一把抓住正在河边发呆、同样被远处动静吓得脸色惨白的依兰,粗暴地将她往屋里拖。
“进去!快进去!”老人的声音嘶哑而尖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把门闩死!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快!”
“阿爸……他们……”依兰的声音带着哭腔,脚步踉跄。
“是他们!是坎吉的人!还有更坏的人!他们带着狗来了!”岩恩几乎是咆哮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射向陈默藏身的岩区方向,尽管他根本看不到陈默,但那怨毒和恐惧却几乎要实质化地穿透岩石,“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灾星!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
“阿爸!”依兰被父亲从未有过的暴怒和绝望吓住了。
岩恩猛地转回头,死死抓住女儿的肩膀,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盯着她的眼睛,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容置疑的声音低吼:“听着!依兰!给我听清楚!忘掉他!忘掉那个外来人!就当从来没看见过!从来没给过任何东西!从来没比划过任何手势!知不知道?!”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颤抖:“那些人是魔鬼!他们真的会杀人!他们会放狗咬死我们!会把我们吊死在树上!你听到村里的声音了吗?!你想变成那样吗?!”
依兰被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摇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答应我!”岩恩剧烈地摇晃着她,“绝对!绝对!不能再和他有任何接触!不能再看那个方向一眼!不能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如果他死在外面,那是他的命!如果他被狗找到,那是他活该!但我们不能给他陪葬!听到没有!”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的,苍老的面容扭曲,充满了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和最冰冷的抉择。
依兰被彻底吓坏了,她看着父亲近乎疯狂的脸,听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狗吠声和隐约的呵斥声,终于崩溃般地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岩恩见状,猛地将她推回屋里,然后重重地关上门,从外面用一根粗木棍死死抵住。他自己则没有进去,而是像一头发怒的、绝望的老狼,从屋角抄起那把锈蚀的鱼叉,喘着粗气,紧张万分地蹲守在木梯下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通往村庄的那条小路方向,身体因为恐惧和紧张而不住地颤抖。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立足之地。
远处的嘈杂声、狗吠声、呵斥声……越来越近了。
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以及搜捕人员互相呼喊的、含混不清的语句。
他们正在推进。
朝着河湾。
朝着这座高脚屋。
朝着他藏身的这片岩石。
陈默缩在岩缝最深处,岩恩那充满恐惧和怨恨的低吼,依兰崩溃的泪水,远处步步逼近的死亡交响……所有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再一次,被逼到了绝境的边缘。
而这一次,追捕者带来了最可怕的追踪者——猎犬。
他的藏身之处,在那些畜生的鼻子面前,还能支撑多久?
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但在这极致的绝望深处,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也在悄然凝聚。
他的目光,落向了藏匿着盐、布和那小块烤鱼的石头缝隙。
又缓缓抬起,透过岩缝的缝隙,看向外面那片被死亡阴影逐渐笼罩的世界。
手指,无声地握紧了那柄锈迹斑斑却磨出了锋刃的匕首。
刀锋冰冷。
映照着他眼中,那一点点亮起的、属于困兽的、最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