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翦那“贪婪”的使者还在咸阳与频阳之间为了几处田产、几座园林来回奔波,惹得嬴政哈哈大笑、朝臣们窃窃私语时,王翦本人,已然统帅着那支号称六十万的庞大军团,如同一片缓慢移动的、沉重无比的黑色铁云,终于抵达了秦楚边境。
这片土地,还弥漫着数月前李信惨败留下的血腥与焦灼气息。残破的营垒,无人收殓的枯骨(或许已被野兽和风雨侵蚀),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绝望味道,无不提醒着每一个秦军士兵那场不堪回首的溃败。
项燕率领的楚军主力,早已严阵以待。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营寨相连,旌旗招展,士气正盛。楚军士兵们摩拳擦掌,眼神中充满了复仇的火焰和再次击败强敌的渴望。他们期待着,期待着与秦军主力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像上次一样,将这些黑色的入侵者再次碾碎!
然而,王翦的反应,却让所有楚军将领,甚至他麾下的许多秦军将领,都大跌眼镜。
**龟壳战术:筑垒与“怯战”**
面对项燕摆出的决战架势,王翦的选择是——视而不见。
他没有像李信那样,热血上头,立刻寻找楚军主力寻求决战。他甚至没有派出前锋进行试探性的攻击。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像一个最谨慎、最怕死的老农,带领着六十万“青壮劳力”,开始……挖土!
他选择了一处背靠山峦、前有水源、地势略高、易守难攻的区域,然后下达了一道让许多渴望复仇的秦军将领险些憋出内伤的命令:
“全军听令!以此为中心,构筑营垒!壕沟需深一丈,宽三丈!垒墙需高两丈,厚一丈!营寨之内,需有内墙分割,甬道连通,粮仓、武库、医营、马厩,各按规制,分列其中!工期,一个月!”
这道命令一出,军中一片哗然!
“大将军!楚军就在眼前,士气正盛,我军正当一鼓作气,为何反而在此大兴土木,做这缩头乌龟之态?!” 一位性急的年轻将领(或许是李信旧部)忍不住出列质问,脸上满是愤懑和不解。
王翦抬了抬眼皮,看了那将领一眼,慢悠悠地说道:“项燕挟新胜之威,士气高昂,求战心切。我军新败之余,虽经整顿,然锐气未复,且长途跋涉,士卒疲惫。此时若浪战,正堕其彀中。深沟高垒,以逸待劳,挫其锐气,方为上策。”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不容置疑:“执行命令。有敢擅言出战者,军法从事!”
军令如山!尽管满腹狐疑,甚至私下里抱怨王老将军果然“年老怯战”,但秦军那铁一般的纪律确保了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于是,一幅奇特的景象出现了:六十万武装到牙齿的秦军精锐,放下刀剑弓弩,拿起耒锸箩筐,化身成为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建筑工程队”。他们砍伐树木,挖掘泥土,夯筑土墙,挖掘壕沟……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
远远望去,秦军营地哪里像是军营,分明就是一个正在疯狂扩建的、超级巨大的……土城,或者说,一个带着强烈军事色彩的巨型“农民工宿舍区”?
楚军那边,自然也观察到了秦军的动向。
起初,项燕和楚军将领们也是莫名其妙。
“王翦老儿这是作甚?跑到我楚境来修城池了?”
“莫非是想长期围困?可我军粮草充足,后方稳固,他困得住吗?”
“我看他是被李信之败吓破了胆,不敢出战了!”
项燕眉头紧锁,他比普通将领想得更深。王翦此举,看似怯懦,实则稳健得让人无从下口。他就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龟,遇到危险,首先把全身都缩进坚硬的壳里,让你无处下嘴。
更让楚军和部分秦军将领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王翦接下来的操作。
当那座庞大、坚固、内部结构复杂到令人发指的营垒终于初具规模后,王翦并没有下令提高警戒,准备迎战。相反,他下达了一系列更“奇葩”的命令:
“即日起,各营轮番休整!士卒每日需保证饱食,餐餐有肉(哪怕是少量腌肉或鱼干)!”
“设立沐浴之所,引活水入营,士卒需定期洗浴,更换内衣,保持清洁!”
“军中医官,需巡营诊视,有患病者,及时隔离诊治!”
“取消不必要的操练,允许士卒在营内安全区域,进行投石、角抵(摔跤)、超距(跳远)等游戏,优胜者,赏酒肉!”
这些命令传达下去,整个秦军大营都懵了。
黑夫和惊所在的部队,被分配在营垒相对安全的内部区域。起初,他们也和所有人一样,对老将军的“怯战”和这些“荒唐”命令感到不解和憋屈。
“哥,咱们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过日子的?” 惊看着手里分到的、比以前多了不少的粟米饭和一小块咸鱼,挠着头问道,“天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还能洗澡玩游戏……这……这仗还打不打了?”
黑夫咬了一口咸鱼,细细咀嚼着。他经历过李信那场惨败,深知饥饿、疲惫和绝望的滋味。此刻,能吃饱饭,能睡个安稳觉,不用时刻担心楚军突袭,对他而言,简直是天堂般的日子。
“你懂什么?”黑夫咽下食物,瞪了惊一眼,“李信将军倒是想打,结果呢?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跑了几百里,最后差点把命都丢在楚地!老将军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让你吃你就吃,让你睡你就睡,把力气养足了,将来真打起来,活命的机会也大些!”
惊想了想,似乎有点道理,但还是嘀咕道:“可整天这么待着,也忒无聊了……”
无聊?很快就不无聊了。
王翦鼓励的“游戏”逐渐开展起来。各个营地之间,自发或有组织地开始了各种比赛。投石比赛,看谁扔得远扔得准;角抵比赛,壮汉们摔得灰头土脸,引来阵阵喝彩;超距比赛,士兵们像青蛙一样在划定的区域内蹦跳……
甚至,王翦有时还会亲自到各个比赛场地观看,给优胜者颁发赏赐——往往就是一壶酒,或者几块肉干。他会和普通士兵一样,为精彩的对抗叫好,甚至会跟身边的将领点评几句“那个黑大个下盘挺稳”、“那个瘦小子弹跳不错”。
士兵们最初对老将军的敬畏,渐渐掺杂了一丝亲近。他们发现,这位看似严肃、甚至被传言“怯战”的老将军,其实很关心他们的生活。能吃饱,能睡好,还能有点娱乐,原本因李信之败而有些低落的士气,在这种“悠闲”而充实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恢复,甚至日益高涨起来。身体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精力变得旺盛,求战的心思,也像被压抑的野草,在心底悄然滋生,越来越强烈。
王翦时常独自站在营垒最高的望楼上,俯瞰着下方他那庞大的“杰作”。他看到的不再是六十万个需要消耗粮草的士兵,而是六十万头被精心喂养、磨砺爪牙、精力无处发泄的猛虎。他看到士兵们在游戏中爆发出的力量和好胜心,知道他们体内的血性正在复苏。
但他依旧按兵不动。
无论楚军如何在营外挑战、辱骂,甚至派出小股部队骚扰,试图激怒秦军出战,王翦都严令各部坚守营垒,不得出击。楚军的叫骂声有时能清晰地传到营内,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兵被气得嗷嗷叫,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拼命,但都被各级军官死死按住。
王翦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驯兽师,耐心地安抚着笼中焦躁的猛兽,等待着最适合将它们放出笼子,给予猎物致命一击的那个完美时机。
而对面楚军营中的项燕,看着秦军那座一天比一天更像永久性要塞的营垒,以及秦军士兵那日渐红润的脸庞和旺盛的精力,心中的疑虑和焦躁,也在与日俱增。
王翦这老狐狸,到底在等什么?
他这种“怯战”的姿态,还要持续多久?
楚军的锐气,能一直保持下去吗?
时间的流逝,开始对双方的心理,进行着无声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