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理论沙龙的举办地,位于巴黎左岸一栋拥有数百年历史的私人宅邸。厚重的丝绒窗帘,摇曳的烛光,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雪松木与高级香槟的气息。与会者大多是头发花白的学者、衣冠楚楚的评论家、以及几位颇具影响力的收藏家,他们低声交谈,举止优雅,构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充满权威感的微型宇宙。
林晚星的到来,像一颗闯入古典星系的异色流星,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她穿着一身简洁的深蓝色连衣裙,未施粉黛,与周遭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她没有携带讲稿,只由两名穿着低调的助理(实为陆衍安排的安保人员)小心翼翼地护送着那幅覆盖着防尘布的《引力场 No.5》。
主持沙龙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评论家,也是那篇批判论文的间接支持者。他看向林晚星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审视,仿佛在看待一个误入歧途却勇气可嘉的晚辈。
那位发表论文的艺术史学者,杜兰德教授,站在临时搭建的小讲台后,他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他的演讲几乎是对论文内容的复述,但现场的氛围赋予其更强的压迫感。他语调平稳,引经据典,从瓦萨里谈到格林伯格,再落到本雅明的“灵晕”概念,将《边缘的共振》及其背后的理念,批判为一种“精致的虚无主义”,是“在技术狂欢中对艺术神圣性的亵渎”。
他的话语在古老的厅堂里回荡,引来阵阵克制的、表示赞同的颔首。林晚星坐在前排,安静地听着,面色平静,只有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杜兰德教授的演讲结束,掌声礼貌而持久。随后,主持人将目光投向林晚星。
“林晚星女士,作为杜兰德教授讨论的核心对象,您是否愿意分享您的看法?”他的语气带着程式化的客气。
全场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怀疑,有居高临下的审视,也有等着看笑话的期待。
林晚星缓缓站起身,她没有走向讲台,而是面向众人,微微鞠躬。
“感谢杜兰德教授的精彩演讲,也感谢主人的邀请。”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我不是理论家,无法用精妙的术语为自己辩护。我是一名创作者,我的语言是色彩、形式和空间。”
她转向那幅覆盖着画布的作品,对助理点了点头。
防尘布被轻轻揭开。
《引力场 No.5》暴露在沙龙昏黄而温暖的烛光与射灯之下。
瞬间,整个沙龙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画面上,那片由算法生成的、冰冷流动的银色背景,与那块拼贴上去的、带有历史磨损痕迹的古典肖像碎片,形成了极其尖锐的视觉冲突。金色的灵光与银色的魅影并非和谐共处,而是在相互撕扯、侵蚀、又诡异地试图融合。色彩的对撞产生的不是美感,而是一种近乎物理性的张力,仿佛能听到两种时代、两种理念剧烈摩擦的刺耳声响。
它太直接了,太粗暴了,也太……真实了。它粗暴地撕开了理论那层优雅的面纱,将当代艺术家所处的、那种被传统与未来两种引力疯狂拉扯的撕裂感,赤裸裸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沉默持续了足足一分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某人粗重的呼吸。
杜兰德教授脸上的从容消失了,他紧紧盯着那幅画,眉头紧锁,仿佛在审视一个他理论体系无法容纳的怪物。
一位戴着单边眼镜的老收藏家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走近画作,几乎将脸贴了上去,仔细看着那片拼贴的碎片和它与数字背景结合的边缘。
“这……这是……”他喃喃自语,“野蛮……但,有一种力量……”
“这算什么?”另一位评论家忍不住高声质疑,带着被冒犯的怒气,“这简直是……是视觉的暴力!是对绘画传统的践踏!”
“或许,传统本身就需要被偶尔践踏,才能呼吸?”一个相对年轻的声音从角落响起,那是一位研究后殖民艺术理论的学者,“我们是否太过执着于维护一种单一的、西欧中心的‘灵晕’标准?也许林女士正在向我们展示,‘灵晕’可以在不同物质的碰撞中,在技术的介入下,以新的方式迸发?”
争论开始了。不再是单方面的批判,而是分裂成了不同的阵营。有人激烈反对,认为这是胡闹;有人谨慎地表示兴趣,认为这提出了值得思考的问题;还有人试图用更复杂的理论来框定这幅画,却发现它总在试图逃脱任何简单的定义。
林晚星没有参与争论。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画作旁边,像守护着自己孕育出的、一个不受欢迎却生命力顽强的孩子。她的沉默,与她画作发出的巨大视觉轰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杜兰德教授始终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幅画,又看看站在画旁、沉静而坚定的林晚星,眼神复杂。他精心构建的理论框架,在这幅充满野性力量的画作面前,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沙龙在一种远未达成共识、甚至有些混乱的争论中接近尾声。预期的对林晚星的“审判”并未出现,反而演变成了一场关于艺术本质与未来的、没有答案的激烈辩论。
当林晚星和助理准备收起画作离开时,杜兰德教授走了过来。
“林女士,”他的语气不再像演讲时那样充满绝对的自信,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困惑,“你的画……它很无礼,打乱了一切。”
林晚星看着他,平静地回答:“艺术有时需要一点无礼,才能刺破包裹我们的、过于坚硬的观念外壳。”
杜兰德教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回程的车上,林晚星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响着沙龙里那些争吵的声音,那些惊愕、愤怒、乃至一丝被点燃的兴奋的目光。
“感觉如何?”耳畔传来江辰通过加密通讯器传来的声音,他显然通过某种方式关注着沙龙内的情况。
“像打了一场没有赢家的仗。”林晚星轻声说,“但至少,他们无法再忽视我的存在了。”
她没有用语言赢得辩论,但她用画布,强行在那片由理论和传统构筑的坚固壁垒上,撞开了一道缝隙。让光,也让风,透了进去。
沙龙的沉默已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必将蔓延开去的、关于艺术未来的轰鸣。而林晚星知道,她的战场,将不再仅仅是画布,也不仅仅是沙龙,而是所有被这场轰鸣所触及的心灵与思想。
她看了一眼窗外飞逝的巴黎夜景,这座光之城,此刻在她眼中,既是挑战的象征,也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她的巴黎个展,将不再仅仅是她个人的展示,而是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理念之战的,一个重要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