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钱未到,李总的三百万“买命钱”却已砸进蓝图的账户。
当帆布袋的拉链被苏晚晴“刺啦”一声扯开,一捆捆崭新的“大团结”如红砖般堆叠,整个三号车间瞬间失声。空气里油墨的香气混着铁锈味,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刺激着工人们的神经。
林旬没有给他们太多震撼的时间。他一挥手,让人将旧乒乓球台抬到中央,用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将所有人的目光从钱上拽回现实。
“各位,我们用废铁和双手,造出了滨海最硬的石头。”林旬的目光如探照灯,扫过每张被焊花和油污覆盖的脸,“现在,我们要把一次性的奇迹,变成印钞机!一台真正的、能打硬仗的工业搅拌机——‘八卦炉二代’!”
他“哗啦”一声,在乒乓球台上铺开一张手绘图纸。那不是标准的工程蓝图,而是一头用铅笔和红墨水缝合出的机械嵌合体(奇美拉)。
“解放cA10卡车后桥总成,改减速器。”
“大型工业排风扇电机,三台并联,暴力驱动。”
“船厂12毫米钢板卷焊筒身,内附流体力学优化叶片。”
张涛只看了一眼,便觉一阵天旋地转,指着图纸的手都在抖:“林总,这……这是疯了!用卡车差速器当减速箱?精度、公差、齿轮啮合……它上满负载的瞬间就会崩成一地零件!”
“要什么精度!”孙志一把挤开他,双眼放光,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老张你就是书读傻了!这玩意儿皮实!耐操!精度不够扭矩来凑,三台电机硬怼,我就不信它敢不转!”
“你懂个屁的机械!”王大锤脖子青筋暴起,指着孙志的鼻子,“主轴热胀冷缩的余量呢?扭矩全靠轴承硬吃,它不是散架,是会烧成一坨通红的铁水!”
“嘿我这暴脾气……”
“砰!”林旬一掌拍在图纸上,震住全场。
“都别争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钢铁般的质感,“它的设计寿命,就是三个月。唯一的任务,就是撑过滨海大道项目。我们没时间去洛阳定制,没钱去德国订购。我们只能在滨海这片废铁堆上,用最快的速度,拼出能打响的枪!”
林旬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这不叫乱来,这叫‘**战时工程学**’。在战场上,能打响的枪就是好枪,哪怕它下一秒就会炸膛。各位,我们就在战场上!”
车间落针可闻。
“现在,我命令!”
“王大锤!”
“到!”
“你和张师傅负责主结构和传动!四十八小时,我要看到一个能转的空壳!”
“是!”
“孙志!”
“在!”
“动力和加热系统归你!四十八小时,电路必须安全到位!电着一个人,我扒了你的皮!”
“没问题!电不死人算我输!”
“张涛总工!”
“在!”
“你总协调!带着赵富贵和刘强,把滨海市的废品站给我翻个底朝天!钱不是问题!”
“收到!”
“陈浩!”
“林总!”
“你的任务最重。”林旬将一台刚用三百万空运来的崭新“386”电脑塞进陈浩怀里,那米白色的大家伙是此刻蓝图最贵的资产。“四十八小时,用它,用你的脑子,算出最佳搅拌模型!效率,要比老炉子高三倍!做到?”
“保证完成任务!”陈浩抱紧那台尚有余温的电脑,眼中燃起火焰。
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开始了。红旗厂旧址变成一颗被强电流击中的心脏,疯狂搏动。金属切割声、电焊弧光、八磅锤的闷响,二十四小时不歇。
赵富贵开着破吉普,像蝗虫般席卷了全城废品站,为了一截锈迹斑斑的解放后桥,跟人磨了半天嘴皮子。
刘强和侯建设带着老伙计们切割钢板,火花如瀑,映着他们被汗水浸透的脸,吼着“多少年没这么痛快过了”。
陈浩把自己锁进办公室,在绿色的荧光屏前,与简陋的doS命令和一次次死机的模拟程序搏斗。
张涛彻底没了总工的文雅,夹着画板,脖挂哨子,在几个车间飞奔,嗓子喊得嘶哑:“王大锤!基座水平误差超了!调!”“食堂!开饭了!都他妈给老子滚过来吃饭!”
第一天,钢铁巨兽的骨架狰狞矗立。
第二天上午,三台电机组轰然吊装到位。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慌。
果然,就在第二天下午,距死线仅剩十几个小时。当王大锤准备安装传动系统的心脏——主轴承时,他整个人僵住了。
他拿着游标卡尺,在那根粗壮的主轴上反复测量,又在那个脸盆大的轴承座内径上比了又比。脸上的表情,从严谨,到困惑,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缓缓放下工具,一步步走向正在指挥吊装的林旬,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周围的喧嚣和噪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
“林总……”王大锤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林旬心里咯噔一下,看到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怎么了?”
王大锤举起手里那个冰冷沉重的滚珠轴承,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轴承……对不上。”
他艰难地补充道:“这是废品站能找到的最大的了,但还是……小了一圈。直径,差了整整五毫米。”
五毫米。在机械工程里,这不是差距,这是天堑。
林旬一把夺过那个轴承,刺骨的冰凉顺着掌心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其他的呢?”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没有了。”王大锤摇着头,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彻底的绝望,“我托人问遍了全省。这个尺寸的特种调心滚子轴承,只有洛阳轴承厂能定制。最短……也要两个月。”
两个月。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林旬的心脏。
他能听到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能看到王大锤眼里的不甘,能感受到身后那台汇聚了所有人希望的钢铁巨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
没有轴承,它就是一堆昂贵的废铁。
没有机器,他对何振国的承诺、李总的三百万、刚刚在银行面前挺直的腰杆……
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这一刻,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