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三十七点五!”
生产统计员老李的声音撕裂了王建国办公室里凝滞的空气,那串数字像一颗滚烫的钢珠,砸进在场每个人的脑子里。
“废品率……是零!”
随着第二句话落地,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刘全胜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了,嘴唇哆嗦着,仿佛被这组数据抽干了所有力气。
零废品率!效率提升近四成!
这组数据,就像两记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狠狠地抽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想反驳,想说这是巧合,是运气。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下午亲眼在现场盯着,那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般的生产过程,根本不是靠蛮力能拼出来的。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理解的全新秩序。
王建国猛地一拍大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抓起统计报表,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像发酵的面团一样,从嘴角一直漫延到眼角。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把报表往桌上一拍。
“林旬!你小子,真是我们三厂的宝贝疙瘩!”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旬,那眼神,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林旬的表情很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王厂长,我只是把书上看到的东西,拿来试试,关键还是钱师傅和各位工友肯配合,肯信任我。”
他这话说的谦虚,却又把功劳分给了所有人,让站在一旁的老钱听得心里舒坦,腰杆又挺直了几分。
“屁的信任!”刘全胜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还不是你拿厂长的命令压人,拿翻倍的奖金钓着他们!”
王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他冷冷地盯着刘全胜,一字一顿地问:“老刘,数据在这,事实在这。你的意思是,我的决策错了?还是说,工人们凭本事多拿奖金,也有错了?或者,你觉得我们三厂,就不配有效率?”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刘全胜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气焰矮了半截。
“那你是什么意思?”王建国步步紧逼,“试点成功了,效率上去了,大家都能多拿钱,这是大好事!你这个生产科长,怎么看着一点都不高兴?”
“我……”刘全胜憋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
王建国不再理他,他转向林旬,语气又变得热切起来。“林旬,这个‘流动生产法’,我看行!明天开始,就在二车间全面推行!不,一车间、三车间,凡是流水线作业的,都给我用上!”
林旬却摇了摇头。“王厂长,不行。”
“不行?”王建国愣住了。
“‘流动生产法’不是万能药,它像一把手术刀。”林旬目光冷静得不像个年轻人。
“今天我们只是碰巧找对了二车间的病灶。其他车间,产品、设备、人员都不同,病灶也不同,不经过详细的数据采集和流程分析就强行推广,不是治病,是添乱。”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完全不像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倒像个经验丰富的管理顾问。
王建国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用力点了点头。“好!说得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越看林旬越是喜欢。
如今南边“下海”的风刮得人心惶惶,厂里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着出去闯。
林旬这种经天纬地的奇才,今天能用两百块奖金留住,明天呢?必须用更大的舞台,更重的“铁饭碗”把他死死摁在三厂!这不仅是留住一个人,是留住三厂的未来!
心中已有决断,王建国猛地一拍桌子,转向财务科长:“老张,去,现在就去银行取钱!军令状有效,奖金翻倍,今天下班前,必须让所有参与试点的工人,亲手摸到热乎的钞票!我要让全厂的人都看看,在三厂,真本事,就该拿真金白银!”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场发现金!这在拖欠工资都是家常便饭的九十年代,简直是天方夜谭!
半小时后,二车间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一张桌子。
财务科长带着两个女会计,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帆布钱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崭新的“大团结”。
全车间的工人都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冒着绿光。
王建国亲自站在桌子后面,手里拿着个铁皮扩音喇叭。
“同志们!”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车间里回荡。
“今天,我们二车间,在林旬同志的带领下,创造了一个奇迹!效率提升百分之三十七点五!废品率是零!”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我王建国说话算话!现在,开始发奖金!”
“第一个,林旬!技术革新总负责,奖金两百元!”
林旬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上前,财务科长数出厚厚两沓十元大钞,用牛皮筋捆好,递到他手里。那沉甸甸的触感,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回馈。
“第二个,质检员,钱卫东师傅!红包五十元!”
老钱激动得满脸放光,走上前去,双手接过那五张崭新的十元纸币,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参与试点的二十多名工人,挨个上前领钱。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钳工,领到那额外的三十块钱时,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微微颤抖。
他没数,而是将那几张崭新的“大团结”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最贴身的内兜里。
三十块,够他闺女半学期的学费了。,他抬起头,看向人群中的林旬,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闪着泪光。
那股纯粹的感激与喜悦,比任何欢呼都更加震动人心。
没参与试点的工人,则是一脸的羡慕嫉妒恨,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俺也报名了!”
“就是,跟着林工干,有肉吃啊!”
刘全胜站在人群的角落里,脸色铁青。工人们的每一声欢呼,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林旬,看着工人们对他那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崇拜,他知道,自己在这个车间,已经彻底输了。
他再也待不下去,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悄悄挤出欢呼的人群。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仿佛一个旧时代被扫地出门的潦草注脚。
发完奖金,天已经擦黑了,周勇和孙浩两个小伙子,死活要拉着林旬去外面搓一顿。
“林工,今天你必须给个面子!要不是你,我们哪能拿到这笔钱!”
张师傅也难得地开了口:“去吧,我请客。”
盛情难却,林旬只好跟着他们走出了工厂大门。
夜幕下的滨海市,躁动而鲜活。街道两旁,新开的发廊里闪着暧昧的粉色霓虹,旁边的国营饭店还挂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
空气中,弥漫着蜂窝煤的烟火气、炒菜的油哈味,偶尔还飘过一丝“的确良”衬衫上廉价香水的甜腻。
隔壁桌的两个青年正高声谈论着倒卖钢材的“万元户”传奇,眼里全是渴望。
这就是1990年,旧的秩序尚未完全褪去,新的欲望正在野蛮生长。
几人找了个路边的大排档,支起一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
张师傅豪气地点了四个凉菜,一盘炒田螺,又要了一箱本地产的“滨州啤酒”。
冰凉的啤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林工,你是没看着,下午刘科长那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周勇喝得满脸通红,兴奋地比划着。
“活该!谁让他狗眼看人低!”孙浩往地上啐了一口,“以后咱们就跟着林工干了!”
张师傅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林旬满上酒。他端起杯子,跟林旬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林工,”张师傅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酒,眼神里带着几分被颠覆后的敬畏。
“那个‘随线检验’,我琢磨了一下午。你这不是把质检台搬了家,你是把‘责任’这根钉子,钉进了生产线上的每一个人心里!以前出了事,是大家倒霉,现在,是谁的错,谁就跑不了。
这法子……我这三十年的手艺和经验,在你面前,不值一提。”
林旬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今天不仅是赢得了人心,更是真正在这些老师傅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现代管理”的种子。
就在几人喝得正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从街角跑了过来。
是他的远房亲戚赵富贵。
他跑到桌前,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小旬!总算……总算找到你了!”
站富贵的脸上满是焦急,额头上全是汗。
“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林旬心里咯噔一下。
赵富贵喘匀了气,一把攥住林旬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出大事了!码头那边……你快跟我去看看!我请来的那个南方工程队,扔下一句‘那是神仙都盖不了房的烂泥地’,今天下午……卷着我给的预付款,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