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胜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感。
“何主任,您看看这堆废铁,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生产线。恕我直言,这简直是在侮辱‘工业’这两个字。”
他姿态优雅地从金锐手中接过一份制作精美的铜版纸宣传册,纸张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与周围的油污和铁锈格格不入。
他没有直接递给何振国,而是像展示一件珍宝般,用两根手指捏着,缓缓展开。
“这,才是真正的工业产品。”
宣传册的封面上,是德国KSp集团的蓝色LoGo,下面一行醒目的英文:KSp Lignin Fiber Stabilizer - the Future of Asphalt。
沥青的未来。
“德国KSp集团,全球最大的特种纤维生产商,他们已经成功研发并申请了专用的木质素纤维稳定剂全球专利。这才是真正成熟的、工业化的、标准化的SmA解决方案。”
刘长胜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技术上的优越感。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专家,像是在提醒他们,什么是真正的专业,什么是国际标准。
“我们远大集团,已经和KSp集团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只要我们拿下滨海大道项目,就能立刻引进全套的技术和设备。”
说完,他才轻蔑地瞥了林旬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用泥巴捏坦克的孩子。
“用经过全球市场检验的成熟技术,还是用你们这个小作坊里偶然炸出来的‘土方子’,孰优孰劣,我想在座的各位专家,比我更清楚。”
话音一落,专家们本就凝重的脸色更添了几分动摇,几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刘工说得对,一个样品说明不了问题,工业量产的稳定性才是关键。”
“德国人的东西,那肯定是没问题的,就是……贵。”
“贵也比项目出了问题强,这是重点工程,担不起风险。”
刘长胜的话太有说服力了。
一边是世界顶级公司的专利产品,一边是土法上马、连生产设备都炸了的“三无产品”,该怎么选,似乎不言而喻。
何振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向林旬,眼神里满是询问和担忧,这盘棋,眼看就要被对方掀翻了。
张涛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死死的。
陈浩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死死盯着刘长胜,那目光像是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
苏晚晴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已经开始盘算公司破产后,该怎么安抚这群跟着他们拼命的工人。
整个蓝图团队的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对方根本不屑于和你辩论技术细节,而是直接从另一个维度,用“工业化”和“成熟体系”对你进行了降维打击。
然而,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林旬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慌乱。
他甚至没有去反驳刘长胜对“八卦炉”的嘲讽。
他只是静静地等,等刘长胜说完,等专家们议论完,等这股由对方掀起的恐慌情绪发酵到顶点。
然后,他迈步,不急不缓地向刘长胜走去。
“刘总工”林旬的称呼很客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声,“您说的这个德国技术,非常了不起,代表了行业的未来。我由衷地佩服。”
刘长胜一愣,他准备好了一肚子更刻薄的话来应对林旬的愤怒反驳,却没想到对方会先服软,这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林旬的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刘长胜的眼睛,“我想请问刘总工,您说的这个‘未来’,什么时候能到滨海?”
“什么意思?”刘长胜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林旬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刘长胜的心上。
“从你们远大集团和德国人签订正式的专利授权合同,到报关、进口设备,再到安装调试、培训工人,最后实现稳定量产……这整个流程,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刘长胜的眼神开始闪躲,“专利谈判、国际贸易流程……是需要一些时间,但技术是成熟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需要多久?”林旬追问道,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一年?一年半?还是两年?”
这个问题太致命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外行,都清楚引进一套国外先进生产线的复杂和漫长。
刘长胜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汗,他强撑着说道:“最多……最多一年半,我们就能……”
他的声音在林旬逼视的目光下,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一年半”
林旬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猛地转向何振国,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声惊雷在车间里炸响!
“何主任!滨海大道项目,等得了一年半吗?滨海市几十万市民,等得了一年半吗?”
何振国的身体微微一震,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德国人的技术是很好,但那是远水,解不了我们眼下的近渴!”
林旬转身,大步走到那堆烧得漆黑的“废铁”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扭曲变形的钢板,震落一片铁锈。
“我的‘废铁’,是很丑,很落后!但它能用!它现在,立刻,马上就能造出我们需要的东西!”
他又指向桌上那块沉默的黑色试块,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的‘土方子’,是很简陋!但它有效!它的性能,经过了各位专家的亲眼验证,货真价实!”
“最重要的是,”林旬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刘长胜那张变得难看的脸上。
“我的成本,只有德国方案的十分之一,甚至更低!我们用的是服装厂的废料,我们用的是自己改造的破机器,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们自己的!”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了从一开始就双眼放光的纺织专家魏建功。
“魏教授,我请教您一个专业问题,抛开工艺和设备不谈,单从纤维力学和材料学的角度,我们用涤纶和腈纶混纺的纤维,在高温沥青中起到的吸附、稳定和加筋作用,和他们宣传册上那个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木质素纤维,在功能上,有本质的区别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身上。他成了这场技术对决的最终裁判。
刘长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魏建功扶了扶厚厚的眼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块SmA试块,对着光,仔细端详着断裂面里那些细密的白色纤维筋络,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郑重地摇了摇头。
“从功能上说,没有本质区别。”
他看着林旬,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激动。
“甚至,我个人认为,你们这种利用涤纶的‘强筋’和腈纶的‘密网’进行混纺的思路,比单一使用木质素纤维,在抗剪切和抗疲劳性能上,可能还更有优势!这是一种非常聪明,非常有创造力的构想……虽然……嗯,虽然工艺上看起来是粗糙了一点,但这个思路,绝对是世界级的!”
“轰!”
魏建功的话,像一颗真正的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刘长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引以为傲的王牌,他用来降维打击的德国“未来”,被己方的权威专家,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其“唯一性”和“绝对先进性”。
林旬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发出了最后一击。
“何主任,各位专家,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力量。
“一个是,选择一个价格昂贵、需要苦等一年半才能落地的德国‘未来’。”
“另一个是,选择一个成本低廉、性能卓越、我们滨海市自己的工程师研发出来、明天就能开工的中国‘现在’。”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后定格在何振国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道:
“请问各位,我们应该把哪一项技术,写进官方推荐的技术规范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