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如同银色的巨鸟，穿透东亚大陆东部沿海地区那厚重、饱含湿气的云层，开始调整姿态，发出持续的轰鸣，缓缓下降。
袁泽靠窗坐着，身体微微倾向舷窗，目光沉静地掠过双层强化玻璃，俯瞰着这片即将由他执掌政务、开启新征程的土地。m省的地貌在视野中逐渐清晰、放大，呈现出一种与汉东省截然不同的地理特征。
这里是典型的丘陵地带，起伏的山峦线条柔和，却连绵不绝，犹如大地沉睡的脊梁；河流在其中蜿蜒穿梭，像闪亮的银链，缠绕在墨绿与灰黄相间的版图上；城镇和村庄星罗棋布，点缀其间，规模似乎都不大，显得有些疏落。
这里的天空，似乎也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滤镜，一种工业时代遗留的朦胧与水汽交融的氤氲，少了些汉东秋冬季雨雪过后那种天高云淡、豁然开朗的透亮感。
一种无形的沉重感，仿佛透过舷窗，悄然弥漫开来。
机舱内响起准备降落的广播，空乘人员开始进行最后的安全检查。袁泽缓缓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如同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他下意识地理了理身上那套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动作沉稳而精准，不见丝毫长途旅行后的疲惫与松懈。对于这次看似平调实为重用的任命，他心知肚明，洞若观火。
汉东省经过一连串雷霆万钧的反腐风暴和后续的深度整治，大局已定，政治生态和经济运行都逐步回归正轨。
他这块在汉东淬炼出的“好钢”，被中央毫不犹豫地、及时地投入了m省这口全国闻名、亟待打破沉闷僵局、寻找新增长极的“熔炉”之中。
省委副书记、省政府常务副省长，主持省政府日常工作，明眼人都清楚，这几乎是接任省长的明确信号和过渡安排。
然而，m省情况的复杂性与深层次矛盾，比他预想的、比案头报告上描述的，似乎还要棘手几分。
过去的几个小时航程里，他面前的小桌板上的平板电脑屏幕始终亮着柔和而清晰的光。屏幕上没有任何娱乐消遣或新闻浏览的界面，而是密密麻麻、排列有序的数据表格、内部分析报告和省情摘要。
他的大脑如同最高效、最精密的生物计算机，将一行行枯燥乏味的数字、一段段冗长严谨的分析报告、一幅幅复杂的经济图表，瞬间摄入、高速解析、分门别类归档。
与生俱来且经过前世今生强化叠加的过目不忘能力，让他在这短短数小时的飞行时间内，已经对m省的Gdp构成、财政收入与支出结构、主要产业布局与困境、各地市的基本情况与主要矛盾、省直机关和地市主要领导干部的名录简历、乃至近三年来省里的重大投资项目执行情况、主要的信访热点和群体性事件苗头，都有了近乎刻印般深刻、立体的了解和分析。
初步的结论清晰且不容乐观。m省，这个曾经依托丰富矿产资源和老工业基地底蕴辉煌过的省份，如今就像一个陷入某种沉重发展路径依赖而难以自拔、步履蹒跚的巨人。传统重工业、化工业比重过高，产业附加值低，环境污染历史包袱沉重，转型升级口号喊了多年却始终找不到有效突破口；新兴产业发展迟缓，缺乏核心技术和龙头企业的引领，产业集群效应微弱；民营经济活力不足，“放管服”改革推进缓慢，营商环境评价在全国长期处于中下游水平，“官本位”思想仍有相当市场；省域内发展极不均衡，北部几个依靠煤炭、有色金属起家的资源型城市已因资源枯竭而陷入发展困境，财政收入锐减，民生保障压力巨大，人口流失严重；南部多为农业地区，产业化程度低，缺乏大型农业龙头企业带动，农民增收渠道狭窄；省财政长期捉襟见肘，财政收入增长缓慢，刚性支出压力巨大，转移支付依赖度高，债务风险预警指标时常亮起黄灯，却还要勉强维持着庞大而效率有待提高的行政体系运转和基础民生兜底；旅游业其实有不错的资源，山水、历史文化、少数民族风情皆有，但分散无序，开发层次低，缺乏拳头产品和有效整合营销，始终未能形成强劲的增长极。整体的社会氛围和干部精神状态，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沉闷”。
一种缺乏清晰突破方向、缺乏锐意改革勇气、缺乏干事创业激情的沉闷，一种习惯于等靠要、按部就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沉闷。
飞机经历了一阵轻微的颠簸后，平稳地接触跑道，起落架轮胎与混凝土跑道摩擦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噪音，预示着一段新征程的正式开始。
舱门在液压装置的推动下缓缓打开，一股湿润而略带深秋清冷的风立刻涌入，扑面而来，与汉东干冷凛冽的空气质感截然不同。舷梯下，早已按照相应规格和礼仪，等候着一行迎接的队伍。
为首的是m省省委副书记、省长赵华宇，他约莫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乌黑发亮，面带那种经过千锤百炼、标准而公式化的微笑，身材微胖，穿着深色夹克，透出一种长期居于副手岗位、刚刚扶正不久、尚未完全摆脱某种谨慎与观望气息的领导干部气质。
他身后半步左右，跟着几位副省长、省政府秘书长以及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的相关负责人，每个人都衣着得体，表情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有迎接领导的热情，又不失自身的身份定位。
“袁副书记，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赵华宇见袁泽步出舱门，立刻上前一步，主动而热情地伸出右手，力度适中，握手的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符合一切官场接待的礼仪规范，多一分则谄，少一分则怠。
袁泽停下脚步，伸出右手与他紧紧相握，声音平稳有力，穿透略带嘈杂的环境：“赵省长太客气了，以后就是一起工作的同事了，还请赵省长和各位同志多指教、多支持。”他的目光同时扫过赵华宇身后的众人，以示一并致意。
“欢迎袁副书记！你的到来，是给我们m省领导班子注入了新的强大活力啊！中央的这个决定非常英明，非常及时！”赵华宇笑着回应，言语周到，随即侧身，开始引荐身后的各位同僚，“袁副书记，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周副省长，主要分管工业、国资和安全生产；这位是李副省长，分管农业、水利和扶贫；这位是王秘书长，负责省政府办公厅的日常工作；这位是省委组织部的刘副部长……”
袁泽面色沉静，逐一与他们握手，口中说着“你好”“以后多联系”之类的简短语句。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如高速扫描仪般扫过每个人的脸庞、眼神、细微表情。
与此同时，他大脑中那庞大的信息库瞬间被激活，眼前这些人的名字、职务、排名次序、分管领域、公开的主要履历信息甚至一些非正式渠道了解的背景情况，迅速与眼前这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一精确对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