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人民医院,VIp-06病房。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病房里依旧弥漫着鲜花果篮的甜腻香气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
姜如烟的情况略有好转,已经能在余成龙的搀扶下靠着床头坐一会儿,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里总算有了一丝活气,只是那活气深处,依旧沉淀着浓重的阴霾和挥之不去的惊悸。
气,只是那活气深处,依旧沉淀着浓重的阴霾和挥之不去的惊悸。
她常常会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腹,仿佛在确认那个脆弱生命的微弱存在。
姜安正坐在靠窗的沙发里,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部静音状态的手机。
从法院回来后的这两天,这部手机几乎没有停止过震动。
他动用了自己几十年宦海沉浮积累下的所有人脉——省高院的老同学、省政法委某位相熟的处长、京州市委几个说得上话的常委、甚至省委办公厅一位关系不错的副秘书长…他亲自打电话,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地陈述案情,强调女儿遭受的无妄之灾和胎儿面临的巨大风险,希望能推动立案,或者至少了解阻力究竟来自何方。
然而,每一次通话的结果,都像是一盆盆更加刺骨的冰水,将他心中残存的希望之火一点点浇灭。
“老姜啊,不是老同学不帮你,这个案子…唉,水太深,太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听我一句劝,暂时…忍一忍?从长计议?”
“姜市长,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您说的这个龙乾…他父亲龙副书记那边…唉,现在省里情况微妙,秦书记(省委政法委书记秦文书)那边压力也很大…我们实在是不好贸然介入啊…”
“安正同志,你反映的情况…我记下了。不过法院系统有他们的独立办案程序,我们党委这边,也不好过度干预司法独立嘛…要相信法律,相信组织!”
“姜书记,实在抱歉…这事…我恐怕帮不上忙。龙副书记那边…最近盯得很紧。您…多保重!”
电话那头的声音,或推诿,或叹息,或语焉不详,或直接婉拒。
无一例外,当对方听到“龙乾”这个名字,尤其是点出其背后站着省委副书记龙培时,那态度瞬间就从热情或公事公办,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疏离和恐惧。仿佛“龙培”这两个字,带着某种无形的瘟疫,沾上就会粉身碎骨。
姜安正握着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听着那些曾经称兄道弟、推杯换盏的同僚、朋友,此刻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筑起高墙,将他拒之门外。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平日里在赤阳呼风唤雨的人物,在汉东省真正的权力核心面前,竟是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他像一只试图撼动参天巨树的蝼蚁,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可笑和徒劳。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余成龙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岁出头、穿着深灰色行政夹克、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
他身材中等,面容白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让人觉得冷淡。
只是那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倨傲。
“请问,姜安正市长是在这里吗?”男人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字正腔圆。
余成龙警惕地看着他:“你是?”
“敝姓周,”男人微微一笑,递上一张制作考究的名片,“省委龙书记办公室秘书。”
名片上只有简单的名字“周维明”和一个保密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多余的头衔,但“省委龙副书记办公室”这几个字,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余成龙的脸色瞬间变了,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想挡在门口。姜安正的声音从病房内传来,低沉而平静:“让他进来。”
周秘书对余成龙微微颔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进了病房。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病房内奢华的陈设,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姜如烟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靠窗而坐的姜安正身上。
他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工作拜访。
“姜市长,您好。冒昧打扰,龙书记委托我来看望一下令嫒。”周秘书的声音温和有礼,听不出任何情绪。
姜安正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回应对方的客套,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视着周维明镜片后的眼睛:“龙副书记有什么指教?”
周秘书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一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他从容地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鼓鼓囊囊,边缘被里面的东西撑得棱角分明。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歉意,仿佛只是在递送一份普通的文件,将那信封直接放在了姜安正面前的茶几上。
信封落在光洁的玻璃台面上,发出沉闷而突兀的“啪嗒”一声。
“龙书记的意思很简单,”周秘书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轻松,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冰冷而强硬,“年轻人血气方刚,酒后冲动,闹出点不愉快,惊吓到了姜小姐,实在遗憾。这点心意,”
他下巴朝信封扬了扬,“算是龙书记个人对姜小姐的一点补偿和慰问。数目虽然不大,但也足够姜小姐安心休养,弥补一些损失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姜安正铁青的脸色和病床上姜如烟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事情到此为止。
龙书记工作很忙,实在没空为这些小辈间酒后失态的‘小事’分心,更不可能为此道歉。希望姜书记能理解,也劝劝姜小姐,安心养好身体最重要。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姜市长您个人,还有令嫒未来的…声誉。”
最后“声誉”两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威胁意味。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空气中甜腻的花香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
姜如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屈辱和愤怒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余成龙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姜安正的目光,缓缓地从茶几上那个刺眼的牛皮纸信封,移到周秘书那张看似谦和、实则写满傲慢与施舍的脸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种可怕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
他没有动怒,没有咆哮。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拿起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他的动作很慢,手指修长而稳定。然后,在周秘书那略带一丝满意、仿佛事情已圆满解决的目光注视下,在姜如烟和余成龙惊愕的注视下!
“嘶啦!!!!”
一声极其清晰、极其刺耳的撕裂声,骤然打破了病房的死寂!
姜安正双手抓住信封的两端,猛地用力,那厚实的牛皮纸如同脆弱的薄纸般,被硬生生从中间撕开!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他的动作稳定而有力,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将信封连同里面厚厚一叠粉红色的百元大钞,撕扯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碎纸片如同白色的、染血的蝴蝶,纷纷扬扬,从他指间飘落。
粉红色的钞票碎片混在其中,像凋零的花瓣,又像肮脏的纸钱,飘飘洒洒,落满了光洁的茶几,昂贵的地毯,甚至有几片落在了周秘书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
周秘书脸上那职业化的、倨傲的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的石膏面具,彻底僵住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看着那漫天飘落的纸屑和钱屑,看着姜安正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如同择人而噬猛兽般的眼睛!
姜安正将手中最后一点碎屑狠狠摔在地上,仿佛摔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他微微扬起下巴,俯视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周秘书,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寒风,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轻蔑:
“回去告诉龙培。”
“我姜安正的女儿,不是乞丐!”
“我姜安正要的公道,他龙家,给不起!”
“这官司,我打定了!天塌下来,也打到底!”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秘书僵硬的脸上,也抽在龙家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势之上!
周秘书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羞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姜安正那如同实质般的、充满压迫感和杀气的目光逼视下,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猛地一跺脚,踩在脚下的钞票碎片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然后几乎是狼狈地、带着一股恼羞成怒的戾气,转身冲出了病房,连门都忘了关。
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满地的碎纸屑和钞票碎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屈辱与反抗。
姜安正缓缓转过身,看向病床上的女儿。姜如烟早已泪流满面,但那双含泪的眼睛里,不再是绝望和恐惧,而是充满了震惊、感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父亲强大力量所守护的安心与骄傲。
“爸…”她哽咽着,声音颤抖。
姜安正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历经风暴后的沉静:“如烟,看到了吗?这就是他们龙家的‘公道’。一堆沾着血的脏钱!爸今天撕了它,就是要告诉你,也告诉他们,我们姜家的人,骨头是硬的!脊梁是直的!这口气,爸替你争!这公道,爸替你讨!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爸也闯给你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好好养着,什么都别想。爸在,天塌不下来。”
窗外,不知何时聚集起了厚重的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紧接着,一声沉闷的惊雷,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怒吼,在遥远的天际隆隆滚过,震得病房的玻璃窗嗡嗡作响。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