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城的深秋,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杀。
连续几日的冷雨虽已停歇,但湿冷的空气依旧黏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间,仿佛那场席卷全省官场的风暴过后,连带着将夏末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卷走,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属于权力更迭季节特有的寒意。
省委大院深处,那几栋掩映在高大法国梧桐下的苏式建筑,红砖墙面被岁月和雨水浸染出深暗的纹路,如同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沉默地诉说着过往数十年的风起云涌。
庭院里,那些枝干遒劲的梧桐树,叶片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金黄与褐斑,在带着湿气的冷风中簌簌作响,不甘地挣脱枝头,旋落而下,厚厚地铺满了清扫工刚刚费力打扫过的青石板路径。
脚步踏上去,是另一种沉闷的、仿佛能吸收所有杂音的软陷感。
上午八点五十分。
省委一号礼堂那扇厚重、深色、以整块红木雕琢而成、据说能隔绝一切外部窥探的大门,尚未完全开启。
门楣上方,巨大的国徽在精心调整角度的射灯照耀下,反射着冷硬而庄重的金属光泽,俯视着下方逐渐聚集的人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上好木料、新铺设地毯、高级皮革公文包以及某种无形压力的复杂气息。
这种气息,每一个踏入此间的人都无比熟悉,那是独属于汉东省最高权力中枢的味道,每一次深呼吸,都仿佛能吸入浓缩的权柄与隐秘的博弈。
礼堂内部,穹顶高阔,深色的吸音材料将一切细微的回响都吞噬殆尽,营造出一种近乎真空的肃穆。
深红色的绒面座椅呈扇形排列,如同等待检阅的军队,沉默而整齐。每一张座椅前的铭牌,都代表着一方疆域、一个系统、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此刻,这些座椅正被陆续到来的身影填满。
省直各部委厅局的一把手、各地市的党政主官、省属大型国企的掌门人、驻省部队的主要代表……他们身着深色西装或挺括的制服,步履或沉稳,或急促,但无一例外,脸上都带着一种经过精心调试的、近乎模式化的凝重。
彼此相遇时,眼神短暂交汇,或有极轻微的颔首,或仅是目光一触即分,低声的寒暄也压缩到极致,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打破这脆弱平衡下的宁静,泄露了各自心底盘桓的不安与揣测。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小心翼翼,最终都似有若无地飘向主席台。那里,空着几张关键的座位。
尤其是原本属于龙培的那个位置,此刻空荡荡的椅背,像一个刚刚愈合却依旧狰狞的伤疤,无声地提醒着在场每一个人,就在不久之前,这里曾经历过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崩塌。
龙培那歇斯底里的咆哮,似乎还在某些人的耳畔隐隐回响,而随之而来的权力真空与重新洗牌,才是此刻真正牵动所有人神经的焦点。
秘书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穿梭在座椅间的狭窄通道,将最后几份装帧精美的会议材料,精准地放置在对应领导的桌面前。
纸张翻动的轻微哗啦声,钢笔帽被拔开的清脆咔哒声,偶尔压抑着的低咳声……所有这些细微的声响,在这极致的安静中被放大,又迅速被厚重的寂静所吞没。
袁天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属于重要地市主官的序列。
他今天穿着一身合体的藏青色精纺羊毛西装,白衬衫的第一粒纽扣严谨地扣着,但没有系领带,这丝看似随意的细节,在他身上却不显失礼,反而奇异地中和了他过于年轻的容貌可能带来的轻飘感,增添了几分内敛的力道。
他的坐姿放松而挺拔,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桌面的材料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神思考,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放空。
周遭那些或明或暗投注过来的、带着探究、敬畏、甚至一丝忌惮的视线,他似乎全然未觉。
只有坐在他侧后方的京州市委书记何海涛,偶尔瞥向袁天那线条冷硬却异常平静的侧脸时,眼中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
何海涛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至少比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龙培的倒台,背后那只无形却精准有力的推手,与这个年轻人有着何等直接而致命的关系。
此刻袁天越是平静,何海涛心中那份寒意便越是深重。
这不是伪装出来的镇定,而是一种风暴过后、彻底掌控了局面、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平静。
何海涛不由得想起龙培倒台前,袁天为了推动京州几个重大项目,在省里各部门遭遇的种种软钉子,那些当时看似合乎“规矩”的拖延与质疑,如今回想起来,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而现在……何海泰默默收回目光,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汉东的天,是真的变了。
袁天这块铁板,如今已是烧得通红,谁再敢往上撞,结果只会是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