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上那份打印出来的地址信息——红砖房,xx县xx镇xx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侯亮平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拨通了张强的号码:
“张强!是我!立刻集合所有机动力量!带上家伙!目标:邻省xx县xx镇xx村,村东头第三家红砖房!给我盯死了!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等我命令!行动绝对保密!”
吼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地挂断电话,整个人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他知道,自己坚守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崩塌了。
袁泽看着侯亮平痛苦挣扎后的最终选择,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表情。他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侯亮平的办公室,如同他来时一样。
藏蓝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阴影中。办公室内,只剩下侯亮平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
几天后,省纪委的一间小型会客室。
钟小艾结束了与汉东省纪委一位副书记的例行工作交流。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妆容精致,气质干练优雅。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小艾处长,这次调研辛苦了。”副书记热情地送她出来,“袁泽同志在省检那边……动作很大啊。
你们是老同学了,有机会也劝劝他,工作嘛,还是要讲究方式方法,注意团结同志。”话语里带着一丝官场的圆滑和隐晦的提醒。
钟小艾礼貌地笑了笑,没有接话:“谢谢王书记,我会转达您的关心。”
走出省纪委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钟小艾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拿出手机,犹豫了片刻,拨通了侯亮平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侯亮平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甚至有些沙哑:“喂,小艾?”
“亮平,是我。我刚从省纪委出来,在你们检察院附近。有空吗?找个地方坐坐?”钟小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好。老地方吧,汉大西门外那家‘静时光’咖啡馆。”
半小时后,“静时光”咖啡馆。
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咖啡的香气氤氲。这里靠近他们的母校汉东大学,承载着许多青春的记忆。钟小艾选了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
侯亮平推门进来,脚步有些沉重。他脱下检察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显得有些憔悴。眼底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
“你看起来很累。”钟小艾将一杯热美式推到他面前。
侯亮平苦笑一声,端起咖啡猛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似乎也没能驱散他心头的寒意。“累?何止是累……”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挫败感和迷茫,“我感觉……快要被撕碎了。”
他不需要过多解释,钟小艾已经从各种渠道,包括刚才省纪委那位副书记隐晦的提醒中,大概知道了省检正在发生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坚信程序正义能照亮一切黑暗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只斗败的困兽,充满了痛苦和自我怀疑。
“是因为袁泽?”钟小艾轻声问。
侯亮平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有困惑,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除了他,还能有谁?!”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小艾,你知道吗?他……他简直就是个怪物!一个披着法律外衣的……暴君!”
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将连日来的憋闷和挣扎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袁泽在大会上毫不留情的炮轰,在档案中心凭借“过目不忘”瞬间打脸李副检察长的震撼,在宏远案上冷酷地排除关键证据的憋屈,以及在黑龙潭案上,用那种“不干净”的手段逼迫他做出选择的痛苦……
“……他根本不在乎程序!不在乎手段!他只认结果!只认他心中的‘正义’!”侯亮平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在他眼里,规则是可以被打破的,只要目的是‘正确’的!
小艾,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袁泽吗?还是那个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沉默寡言的寒门学子吗?权力……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吗?”
钟小艾静静地听着,用小勺缓缓搅动着杯中的卡布奇诺,细腻的奶泡随着搅动旋转。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侯亮平的痛苦,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亮平,”她放下小勺,声音平静而理性,“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你的信仰是纯粹的程序正义,这没有错。但是……”
她抬起眼,目光直视着侯亮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你有没有想过,汉东的司法系统,在祁同伟、高育良那些人手里烂了多久?积弊有多深?靠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真的能刮掉那些深入骨髓的腐肉吗?”
“袁泽的手段,或许激进,或许有争议,”钟小艾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是,你不能否认他的目标——清除司法腐败,让汉东的天空真正清朗——是正确且迫切的。
你也无法否认,他来了之后,省检的风气确实在变,那些过去可能被掩盖的问题,正在被暴露出来,被处理掉。这,难道不是一种成效吗?”
侯亮平愣住了,他没想到钟小艾会这样说。
“至于手段……”钟小艾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亮平,我们和袁泽,从起点就不一样。
我们的路,相对平坦,有父辈的荫蔽,有规则的庇护。我们可以从容地讲程序,讲规则,因为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等待‘程序’带来的‘正义’。”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汉大校园里走过的、充满朝气的年轻学子,声音变得有些遥远:“但袁泽呢?他是从最底层,赤手空拳、遍体鳞伤地爬上来的。
他见识过最赤裸的黑暗,经历过最不公的对待。在他的世界里,规则往往是为强者服务的,程序有时会成为拖延正义的借口。他想要抓住‘公平’,可能真的需要一些……非常规的力量和速度。他眼中的‘激进’,或许真的是他唯一能抓住‘公平’的方式。”
“所以,”钟小艾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侯亮平,眼神变得认真而带着一丝劝诫,“试着……务实一点吧,亮平。袁泽的目标和你我并无根本冲突。
只要他的手段在可控的范围内,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是正义得到了伸张,是人民得到了保护,那么……过程上的一些‘不完美’,是否值得你如此痛苦地坚持?
是否值得你用整个案件的进展、甚至更多潜在受害者的安全去赌你那纯粹的‘程序洁癖’?”
“有时候,绝对的‘清白’,也是一种奢侈。尤其是在汉东这样的地方。”钟小艾的最后这句话,如同一声叹息,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重地砸在侯亮平的心上。
侯亮平彻底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杯中已经凉透的咖啡,褐色的液体倒映着他痛苦而迷茫的脸。钟小艾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一直刻意回避的某个角落。
他想起了袁泽在办公室质问他的话:“你的清高,能当饭吃,能破案吗?” 想起了自己最终在黑龙潭案上屈从于现实的选择……
他坚守的信念,在残酷的现实和袁泽强悍的效率面前,似乎真的……成了一种奢侈的、无力的清高?一种可能阻碍正义实现的……障碍?
这个认知,比袁泽的任何打击都更让他感到痛苦和动摇。他看着对面妆容精致、理性冷静的钟小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和她、他们和袁泽之间,那道因出身、经历和视角不同而形成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咖啡馆里的爵士乐依旧舒缓。但侯亮平的心,却如同沉入了冰冷的海底。理念的棱角被现实狠狠打磨,信念的冰墙上,已然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如同“暴君”般、却又似乎代表着某种更高效率“正义”的袁泽。
这场在“静时光”里的谈话,没有答案,只有更深沉的迷茫和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