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阻力。
巨大的椭圆会议桌横亘在秦西、汉东两省代表团之间,像一条冰冷、难以逾越的鸿沟。
窗外,省城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桌上堆叠的文件高耸如山,每一页纸都承载着巨大的利益、尖锐的分歧和难以调和的立场。
烟灰缸里早已塞满了烟蒂,浓烈的烟草味混杂着汗水与焦虑的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蒸腾。
“王主任,”秦西省发改委主任孙振邦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在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切割,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疲惫和隐隐的火气,“关于苍龙岭隧道出口接线的走向,我们秦西方面的勘测数据和地质稳定性分析报告,已经提交三轮了!贵省坚持要你们选定的‘南线方案’,依据何在?
仅仅因为那多绕开你们汉东境内一个自然保护区的边缘缓冲区?这代价是隧道长度增加三公里,造价飙升近十亿!”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对面。那份凝聚了无数工程师心血、被反复论证过的报告,此刻在对方眼中似乎轻如鸿毛。
坐在他对面的汉东省交通厅副厅长王明远,一个保养得宜、头发纹丝不乱的中年男人,闻言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紫砂杯,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浮沫,啜饮了一小口。放下茶杯时,脸上挂着一丝近乎刻板的、程式化的微笑。
“孙主任,稍安勿躁嘛。”王明远的声音平稳圆滑,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保护区的生态价值,岂是金钱可以简单衡量的?我们汉东省,对生态环境的保护,那是摆在第一位的红线!红线,懂吗?”
他刻意加重了“红线”二字,目光扫过全场,仿佛在宣示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
“至于造价增加,这是项目本身的客观难度,怎么能说是我们汉东的责任呢?分摊比例,还是得按最初框架协议的精神来嘛。”
“最初框架协议?”孙振邦几乎要拍案而起,声音陡然拔高,“协议精神是公平合理!你们汉东境内受益路段最长,现在却要我们秦西承担新增造价的七成?天底下有这样的‘公平合理’?!”
“话不能这么说,”王明远身边,一个精瘦的、戴着金丝眼镜的处长立刻接口,语速飞快,像一架精准的计算器,“孙主任,账要细算。我们境内的受益路段,大部分是穿山隧道,造价本身就高,后期维护成本更是天文数字。
而你们秦西境内,主要是平原连接线,成本低得多。按实际受益和建设难度加权计算,秦西承担新增造价的大头,完全符合市场规律和风险共担原则。我们这里有详细的模型推演……”他作势要去翻手边另一份厚厚的文件。
“够了!”孙振邦猛地打断他,胸膛剧烈起伏,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陷入一片精心编织的、粘稠的蛛网。对方根本不是在谈判,而是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条款和所谓的“依据”,进行一场锱铢必较、寸土不让的消耗战。
每一个技术细节,每一个分摊比例,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可能成为对方拖延、扯皮的借口。
目的昭然若揭——最大化汉东利益,最小化汉东投入,同时将秦西死死拖在这谈判桌上,耗尽袁泽书记推动此事的锐气和省里的耐心。时间,是汉东最好的武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投向会议桌尽头,那个一直沉默如山的身影。
袁泽坐在主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阵地上的标枪。
他没有看争吵的双方,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在他指间缓慢而稳定地转动着,发出极其轻微的、规律的“沙沙”声。
笔杆光滑的黑色表面,倒映着会议室惨白的顶灯光芒,也映出他眼底深处那片沉静如渊海般的思考。
争吵的声浪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他像风暴中心最平静的那个点,所有的喧嚣和拉扯,都被他强大的定力吸附、沉淀。
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留下几行刚劲有力的字迹。那不是会议记录,而是他内心推演的棋局:
汉东策略:拖耗待变。核心诉求:成本转嫁(七成新增造价),利益独占(枢纽站点)。
我方底线:新增造价对半开(五五),站点共享(双枢纽)。
突破口:移民、环保压力或成其软肋?需施压,更需给台阶。
关键:找到其内部非铁板一块者?王明远背后…常务副省长宋炳坤?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笔记本,那轻微的“啪嗒”声,在陡然安静下来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争吵的双方都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袁泽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王明远那张依旧挂着程式化笑容的脸,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那目光让王明远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争论,解决不了问题。”袁泽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会议室里残留的躁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技术细节的分歧,交给专家组继续深入论证。但原则性问题,不容模糊。”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刺王明远:“新增造价的分摊比例,双枢纽站点的设置,这两点,是项目合作的基础,也是秦西的底线。汉东方面如果坚持现有立场,那今天的会,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话语平静,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摊牌,也是最后通牒。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都清晰可闻。王明远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抿紧了嘴唇,眼神闪烁不定。
袁泽不再看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清冽的杭白菊香气飘散出来,稍稍冲淡了会议室里浑浊的空气。他喝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
他喝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
“散会。下午三点,继续。”袁泽放下杯子,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他率先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大步离开了会议室,留下身后一片心思各异的沉寂和骤然响起的、压抑的议论声。
孙振邦看着袁泽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了看对面汉东代表团成员们阴晴不定的脸色,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袁书记的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