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医生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电击。
训练。
条件反射。
这些冰冷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一幅让他肝胆俱裂的地狱图景。
他的阿琛,他骄傲、强大、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温柔的阿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强行扭曲了神经和本能。
那不是厌恶,是创伤。
那不是拒绝,是保护。
可这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更黑暗的绝望。
他要如何去对抗一个被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生理反应?
他要如何告诉墨琛,他们曾经深爱过,而不是痛苦相连?
每一次他的出现,对墨琛而言,都是一次不加提醒的残酷刑罚。
这个认知几乎将姜予安彻底击垮。
病房内,墨琛在药物作用下再次陷入昏睡,但即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蹙着,身体时不时地惊颤,仿佛永无止境地逃离着无形的噩梦。
刘叔和李叔红着眼圈,轮流守着他,看着先生即使遗忘了一切,却仍被过去的阴影如此折磨,心酸得无以复加。
姜予安最终没有离开医院。
他在墨琛病房斜对面的另一间VIp病房住了下来,与其说是住,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了一个能够最近距离守候,却又不会轻易刺激到墨琛的牢笼。
他不敢再贸然出现在墨琛面前,哪怕只是隔着门缝望一眼,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去克制那汹涌的心痛和想要冲进去拥抱他的冲动。
他知道,他的拥抱,对现在的墨琛来说,不啻于最可怕的酷刑。
墨琛的身体伤势在缓慢恢复,头上的纱布拆了,只留下一块小小的敷料。
额角的伤口开始愈合,但心里的创伤却深不见底。
他依旧不记得任何人,对刘叔和李叔保持着一种客套而疏离的依赖,仿佛本能地知道他们是可信的,但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
然而,对姜予安的恐惧,却像野兽的直觉,丝毫未减。
有一次,姜予安实在按捺不住思念和担忧,趁着刘叔李叔换班、走廊无人的短暂空隙,悄无声息地走到墨琛的病房门口。
门虚掩着一条缝,他可以看到墨琛正靠在床头,侧着脸望着窗外。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长长的睫毛垂着,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那一刻,姜予安的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几乎要忘记那残酷的真相。他下意识地,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阿琛……”
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但病床上的墨琛却像是被高压电流瞬间击中般,猛地一个剧烈的哆嗦,手里的水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向门口,没有确认声音的来源,整个人就已经失控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嘴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干呕声,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全身筛糠般抖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
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就足以触发那毁灭性的反应。
姜予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走廊对面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才没有让那崩溃的呜咽溢出喉咙。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水光,心脏痉挛着抽痛,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刘叔闻声匆匆赶来,看到病房内墨琛痛苦痉挛的模样和门外姜予安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身影,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眼中涌上悲痛,先是快步进去安抚墨琛,叫来医生护士,然后才红着眼圈走到姜予安面前。
“予安……”刘叔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姜予安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
他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绝望地舔舐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何苦?
他不知道。
他只是太想他了,想到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
可他连思念,都成了一种罪过,一种对爱人的残忍折磨。
经过这次事件,墨琛的情况似乎更糟糕了一些。
他对周围的环境变得更加警惕和不安,甚至对刘叔和李叔的靠近也会流露出瞬间的紧张。
那无声无息就能引发他剧烈痛苦的恐惧源,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信任。
医生加大了镇静和心理干预的力度,但收效甚微。
那种植根于神经深处的条件反射,似乎超越了意识和记忆的层面,顽强地抵抗着一切治疗。
姜予安彻底绝望了。
他不再试图靠近,甚至不敢再停留在医院这一层。
他搬到了楼下的病房,每天只能通过刘叔和李叔小心翼翼的汇报,才能得知墨琛一星半点的消息。
“先生今天吃了半碗粥。”
“先生今天在护士的陪同下,去楼下花园坐了五分钟,但很快就说头晕回来了。”
“先生……晚上又做噩梦了,惊叫醒来,出了一身冷汗。”
每一个字,都让姜予安的心沉沦一分。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缓慢的凌迟中一天天过去。
墨琛出院了。
回到了那座如同孤岛般的墨宅。
姜予安也回到了自己刚买下的住处。
两处宅邸相隔不过半小时车程,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他不敢再去探望,甚至连电话都不敢打一个,生怕自己的声音通过话筒,都会给墨琛带来不适。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发了疯一样追查那个所谓的“博士”和那个地下研究所的踪迹。
愤怒和恨意是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动力。
他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他要将他碎尸万段,他要他知道对墨琛下手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然而,对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抹去了一切痕迹。
追查一次次陷入僵局,每一次失望都让姜予安眼中的光芒黯淡一分。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墨琛看着他剧烈呕吐的、充满恐惧的眼神。
他迅速消瘦下去,气质变得阴郁而沉默,仿佛变了一个人。
只有偶尔在听到墨琛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似乎好转的消息时,眼底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但很快又会湮灭在更深的绝望里。
他知道,墨琛也在受苦。
刘叔偷偷告诉他,先生虽然不记得了,但潜意识里似乎总在寻找什么,有时会对着某个角落出神,眼神空洞而迷茫,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那里曾经有一枚戒指留下的细微痕迹。
但每当这种短暂的迷茫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更深的焦躁和不安,仿佛身体在本能地渴望,而神经却在疯狂地警告。
这种拉锯,无疑是对灵魂的另一种酷刑。
转眼到了深秋。
墨琛的身体在精心的照料下渐渐恢复了一些,不再那么瘦得骇人。
但精神上的壁垒依旧坚固。
他依旧拒绝外出,拒绝接触任何陌生人,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
刘叔和李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毫无办法。
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墨宅的花园里,一棵晚枫红得似火,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
墨琛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那抹红色。
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
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一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画面试图冲破阻碍——一片黑暗……刺眼的灯光……冰冷的器械接触皮肤的触感……还有一个人影,一个模糊的、带着温暖笑意的人影,他想看清,可下一秒,剧烈的、熟悉的恶心感猛地攫住了他!
“呃……”他闷哼一声,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进书房附带的洗手间,对着马桶再一次吐得天昏地暗。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这样?
他甚至不知道那模糊的影子是什么!
这种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恐惧和厌恶,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虚弱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喘着粗气,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茫然的男人。
你是谁?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无声地问着镜子里的自己,得不到任何答案。
只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孤独,如同窗外冰冷的雨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缓缓蹲下身,抱紧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额角已经愈合的伤疤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空白的过去和这糟糕的现在。
另一边,姜予安站在自家空旷的露台上,任由冰冷的秋雨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衫。
他同样望着墨宅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冰冷的男式戒指——那是他取回来后,一直没能再为墨琛戴上的婚戒。
雨水混着泪水从他脸颊滑落。
他知道墨琛在痛苦,他知道他可能在挣扎,他甚至能模糊地感应到那份刻骨的孤独。
可他不能去。
他的爱,成了穿肠毒药。
他的思念,成了刮骨钢刀。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失忆,不是误会,而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根植于神经本能最深处的痛苦反射。
记忆或许可以慢慢找回,可这种生理级的厌恶和恐惧,要如何消除?
也许终其一生,墨琛都无法再靠近他。
也许终其一生,他都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痛着。
也许那个博士的诅咒,真的永远无解。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仿佛没有尽头。
姜予安缓缓跪倒在冰冷的雨水中,将那枚戒指死死按在心口,仿佛那样就能缓解那无处宣泄的剧痛。
他仰起头,对着灰暗的天空,发出了一声被雨水打碎了的、绝望至极的呜咽。
而墨宅里,墨琛依旧蜷缩在洗手间冰冷的角落,身体因为莫名的恐惧和生理不适而微微颤抖。
窗外那抹刺眼的红,在他模糊的泪眼中晕染开来,像血,也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们一个在雨里痛彻心扉,一个在屋里恐惧茫然,被同一根名为痛苦的线残忍地缠绕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这绝望的僵局,仿佛要持续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