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的战马在成都北门前停住时,晨雾正顺着护城河漫上来。
他仰头望去,三丈高的城墙上插满前蜀的赤旗,却掩不住砖缝里新涂的朱砂痕迹——正是前日李延嗣写的荧惑入井,王气将尽,此刻被张格用黑漆草草覆盖,倒像块流脓的疮疤。
报——传令兵从队尾打马而来,左军已封死西门,右军截断锦江浮桥,城中粮道彻底断了。
李昭摘下头盔,任晨风吹散额前碎发。
他记得前世读《前蜀实录》时,成都城防图上画着九道城门,每道门后都堆着三车滚木礌石。
可此刻城楼上的守军,甲胄半旧,长矛尖上还沾着隔夜的饭粒——张格这三个月抓了八百个可疑人,砍了三百颗脑袋,早把军心砍散了。
相爷!城楼上突然传来尖细的吆喝。
王承休扒着女墙探出半张脸,宦官特有的阴柔嗓音裹着晨雾飘下来,我家皇帝说了,您若肯退军三十里,前蜀愿割汉州三县!
李昭身后,高行周的佩刀磕在马镫上。
这位西征主帅浓眉倒竖,正要开口,却被李昭抬手拦住。
他望着王承休腰间晃动的金鱼袋——那是前蜀皇帝亲赐的奉天翊卫,此刻正随着宦官发抖的肩膀叮当作响。
传我的话。李昭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穿透晨雾,张格若开城投降,保他全尸;若再拖延,三日后城破,成都府库归我,他王家祠堂的牌位,我让人挫骨扬灰。
城楼上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骂声。
李昭望着王承休涨成猪肝色的脸,知道这宦官在虚张声势——昨夜密报说,户部侍郎已经派家仆出城递了降书,连城门钥匙的模子都拓了送来。
日头移到中天时,成都城头突然升起几匹白绢。
李昭眯眼望去,荧惑入井,我主正统八个墨字歪歪扭扭,在风里晃得人眼疼。
城下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有个穿青衫的老秀才突然呸了一声:前日血字说王气尽,今日白绢说正统在,张相爷这是拿天象当泥人捏呢!
哄笑声里,李昭勒转马头。
他能感觉到身后十万大军的目光,像火炭般灼着后背——这些跟着他从寿州打到淮南的老兵,要的不是虚头巴脑的劝降,是真刀真枪的破城。
徐温。李昭在军帐前下马,接过亲兵递来的星图,把赵廷隐的密信再念一遍。
徐温展开羊皮纸,声音沉稳:东门守军换防,今夜子时三刻,城楼第三盏灯笼会落。他抬头时,见李昭正俯身调整观星仪,青铜支架上的北斗勺柄,正对着井宿方向。
荧惑入井。李昭指尖划过星图上的红点,前世我在史书中读到这四个字,总觉得是古人附会。
今日才知,当火星真的钻进井宿,连人心都会跟着偏。他直起腰,目光扫过帐外巡夜的火把,去传诸将,今夜我要他们守在帐前,看天。
子时二刻,李昭的帐篷突然被风掀开一角。
高行周裹着寒气闯进来,甲叶上还沾着露水:大帅,东门方向有火光!
李昭放下酒盏,酒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波。
他早听见了——先是一声闷响,像灯笼砸在青石板上,接着是守城兵的吆喝:救火!
灯笼落了!然后是更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铁器相撞的脆响。
吹角。李昭抓起佩刀,刀鞘磕在案角发出清鸣,让左营第三都跟我走。
东门城楼下,火光正顺着檐角往上窜。
李昭看见城墙上人影晃动,有个穿皂衣的汉子正挥刀砍断吊桥的锁链。
那是赵廷隐的亲兵周行逢,前日密信里说他左眉有颗朱砂痣,此刻在火光里红得刺眼。
放箭!城楼上有人喊。
可守军的羽箭刚离弦,就被从护城河爬上来的淮南军撞散——李延嗣带着二十个精壮汉子,裹着湿棉被顶开城门,钢刀在火光里划出银弧。
王承休是在巷口被截住的。
他骑着火红色的突厥马,身边跟着三百禁军,铠甲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可还没等他喊出,道旁的茶棚突然翻倒,十多把长矛从瓦砾中刺出来。
李昭看见王承休的喉咙突然鼓起,鲜血顺着黄金甲的领口往下淌,像条红蚯蚓。
降者不杀!赵廷隐旧部的呐喊响彻街巷。
李昭摸着城砖上未干的血迹,突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前蜀金印——此刻应该还锁在皇宫的宝库里,等天亮了,他让人抬出来熔了铸钱。
张格是在御花园的假山上被找到的。
李昭举着火把,看见他瘫在石凳上,嘴角沾着黑血,怀里还抱着半块玉珏——正是前日周行逢掉在张格案上的那半块,此刻在火光里泛着青灰。
相爷临终前说,随侍的小宦官缩着脖子,他对不住先帝。
李昭把火把递给亲兵。
月光漫过御墙,照见张格脸上的皱纹里还凝着泪痕——二十年前他偷星图时,老观星院正说的,到底还是来了。
黎明时分,成都城头的前蜀赤旗被扯了下来。
李昭站在御楼之上,望着朝霞里翻涌的淮南军旗,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徐温捧着密报,蜡封上还沾着川东的泥土。
南诏使者?李昭拆开信笺,嘴角勾起半分笑意。
他记得前世南诏在三年后会趁中原混战犯境,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晨风吹起信笺边角,他望着远处的锦官城,轻声道:去回使者,就说本王破城累了,让他们再等些日子。
徐温领命退下时,李昭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苏慕烟前日在利州亲手刻的,刻着二字。
他望着城下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突然想起昨日在军帐里写的手谕:着苏慕烟即日入蜀,寻故前蜀宗室刘氏女。
晨雾散了,阳光漫过成都城。
李昭望着远处的雪山,心里突然涌上股热流——前世他在史书里写五代乱离,生民何辜,今日他站在这里,终于能让这乱世,再少几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