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已褪去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由霓虹与路灯点缀的静谧之中。第十八层的“晨曦”项目区内，却依旧亮如白昼，键盘敲击声与鼠标点击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演奏一曲无声却激烈的交响乐。
林小溪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视线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渠道分析报告上暂时移开。脖颈和肩膀传来阵阵酸胀感，提醒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太久。办公室里还剩下寥寥数人，大多是技术团队的程序员，正对着复杂的代码界面苦思冥想。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和疲惫混合的气息。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她微微蹙眉。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项目区最里侧。那间临时办公室的百叶窗没有完全闭合，泄出一线温暖的灯光，在昏暗的大办公区内显得格外醒目。
顾言琛还在里面。
她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映在磨砂玻璃上，时而伏案，时而起身在白板前踱步。他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自从“晨曦计划”启动以来，他似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甚至比她这个被直接“捆绑”在战车上的人熬得更晚。
这种认知让林小溪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他工作狂模式的不认同，有作为下属感受到的压力，但更深层的，是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名为“心疼”的涟漪。她迅速掐灭了这丝不合时宜的情绪，将注意力拉回自己的报告。
就在这时，笔记本电脑传来一声清脆的邮箱提示音。
在这种静谧的环境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林小溪的心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移动鼠标，点开邮箱。
发件人：顾言琛
主题：关于渠道分析报告的几点疑问
时间：23:07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深吸一口气，点开邮件。
邮件内容言简意赅，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称呼和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他针对她下午提交的那份报告，列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关于次级渠道的投入产出比预测模型，变量设置过于理想化，要求她补充过去半年同类渠道的实际转化数据作为参照，并重新评估风险系数。
第二，报告中对核心竞争对手近期动态的影响分析不足，仅停留在表面，要求她深入挖掘对方最近的招聘动向、技术专利布局，并分析其可能对“晨曦”构成的潜在威胁。
第三，报告结论部分，关于“快速占领市场”的策略表述过于空泛，要求她细化到具体的时间节点、可量化的市场份额目标，以及对应的资源调配方案。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切中了她报告中最薄弱、最需要进一步深挖的环节。语气冷硬，措辞专业，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完全是上级对下属下达的、不容置疑的指令。邮件的最后，只有一句冰冷的催促：“请于明早九点项目晨会前，将补充完善后的报告提交。”
林小溪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一股无力感和烦躁涌上心头。她当然知道这些地方可以做得更好，但时间是有限的，她已经在尽全力追赶进度。现在已是深夜十一点多，这意味着她必须立刻投入工作，才有可能在明早会议前完成这些额外的、要求极高的补充分析。
她叹了口气，像是要将胸腔里的郁闷全都吐出来。认命地关掉邮件界面，重新打开了那份让她头痛的渠道分析报告，以及相关的数据库和行业资讯平台。
窗外，顾言琛办公室的灯光依旧稳定地亮着，像一个沉默的监工。
林小溪甩甩头，试图将那个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开始着手处理第一个问题。她调出历史数据，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图表。工作的专注暂时掩盖了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情绪。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眼睛干涩难忍，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休息。她抬起头，下意识地又望向那个方向。
这一次，她看到的不再是模糊的身影。顾言琛似乎正站在白板前，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马克笔，在白板上写着什么。他微微侧着身，灯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轮廓，下颌线紧绷，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
他看起来……很疲惫。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一层玻璃，林小溪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倦意。这与他在人前永远精力充沛、锐不可当的形象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就在这时，顾言琛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或者说，他只是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他的目光，隔着透明的玻璃隔断和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她的。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小溪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她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慌乱地想要移开视线，但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顾言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他的眼神很深，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寒潭，让人看不清底下的情绪。没有惊讶，没有不悦，也没有任何她预想中的冰冷和疏离。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是探究？是审视？还是……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于……关切？
不，一定是她看错了。他怎么可能会关切她？他只会给她下达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林小溪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准备狼狈地低下头时，顾言琛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他仿佛只是无意中扫过办公区，目光没有任何停留，重新落回了面前的白板上，继续他之前的思考。整个过程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压迫感瞬间消失。
林小溪猛地低下头，感觉脸颊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她用手背冰了冰脸颊，试图驱散那莫名的热度。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让她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完全专注于工作。
她忍不住再次偷偷抬眼望去。
顾言琛依旧站在白板前，身姿挺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但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种隔着玻璃墙，各自奋战却又仿佛能感受到彼此存在的奇异感觉，更加清晰了。
她想起大学时，无数个在图书馆度过的夜晚。她坐在他对面，为各种论文和考试焦头烂额，他则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书，或者处理一些她当时并不清楚的“家族事务”。偶尔她遇到难题，咬着笔头愁眉苦脸时，一抬头，总能对上他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目光。他会放下自己的事，耐心地给她讲解，直到她豁然开朗。
那时的目光，是温暖的，带着宠溺和纵容。
而刚才那一眼，虽然短暂，虽然依旧隔着冰冷的距离，却似乎……不再那么纯粹是上司对下属的审视。里面似乎掺杂了一些她无法定义、也不敢去定义的东西。
这个认知让林小溪的心更乱了。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冰冷的数据。然而，那份因为他而起的烦躁和无力感，却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仿佛在这深沉的夜色里，在这空旷而安静的办公室中，他们之间那堵厚厚的冰墙，被那短暂的一瞥，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缝。
一种奇异的、近乎“并肩作战”的感觉，在这种沉默的、各自为营的奋战中，悄然滋生。他们或许目的不同，立场微妙，但在此刻，他们确实在为同一个庞大的目标，消耗着各自的精力与心血。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作为背景。窗内，两盏灯，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各自的战场上，与时间和困难抗争。
林小溪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再次投入了与数据和逻辑的搏斗。只是这一次，她的心境，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她终于完成补充分析，将修订后的报告拖入邮件附件，准备发送时，鬼使神差地，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那间办公室。里面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他走了。一股莫名的失落，伴随着更深的疲惫，悄然漫上心头。她点击发送，合上电脑，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独自品味着这深夜的寂静与难以言说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