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鉴赏课结束后,顾言琛带着一身未散的冷峻回到教室。他试图对小溪露出一个往常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像是覆盖在深潭上的一层薄冰,脆弱而易碎。他没有解释那通电话,小溪也没有问。一种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默契,横亘在两人之间。
回公寓的路上,车厢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顾言琛专注地开着车,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小溪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繁华与喧嚣如同浮光掠影,无法在她心头留下任何痕迹,只觉得一切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他只是在接她下课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带你去个地方。”
直到车子驶离市区,周围的景致逐渐变得荒凉,高大的建筑被低矮的民房和开阔的田野取代,小溪的心头才掠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随波逐流的麻木。无论去哪里,只要在他身边,似乎都比待在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里要好。
最终,车子在一条杂草丛生、看似早已废弃的土路旁停下。前方,两条锈迹斑斑的铁轨在荒草中若隐若现,向着远方无尽地延伸,直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不知名虫子的低鸣。
“这里是……”小溪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微弱。
顾言琛没有立刻回答。他熄了火,解开安全带,目光投向窗外那两条承载着岁月锈蚀痕迹的铁轨,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而复杂。那里似乎藏着他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远回忆的沙哑,“每次觉得那个家让人喘不过气,或者对那条被设定好的人生路感到厌烦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他率先推门下车,绕到副驾驶这边,替小溪打开车门,并向她伸出了手。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在午后的光线下,仿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小溪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被他紧紧握住。他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长满杂草的斜坡,走向那条废弃的铁路。
脚下的碎石和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却更反衬出此地与世隔绝的宁静。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铁锈和植物枯萎后混合的独特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原始的、让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顾言琛牵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枕木上。那些原本坚硬的木头,在常年风吹雨打下已经变得有些疏松腐朽,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小心点,”他低声提醒,手臂微微用力,稳住了她有些摇晃的身体,“这些木头不太结实了。”
他一直牵着她走到铁路中段,这里视野相对开阔,两旁的荒草稍矮一些。他停下脚步,却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并肩和她一起,望着铁轨延伸的、未知的远方。天际线处,云层低垂,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蓝色。
“我十岁那年,第一次一个人找到这里。”顾言琛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沉默,也仿佛开启了一道尘封的记忆闸门。“那天,我因为在家族聚会上,没有按照奶奶的要求,背出她指定的那段《顾氏家训》,被她当众训斥,说我‘朽木不可雕’,不配做顾家的子孙。”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小溪却从他骤然收紧的指间,感受到了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她反手握紧他,无声地给予支持。
“我父亲当时就在旁边,他没有为我说一句话。”顾言琛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在他的认知里,奶奶的权威是绝对的,对我的严格管教,都是为了我好,为了让我能更好地‘继承家业’。”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孤独而倔强的小小身影。
“我母亲……”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她或许是想维护我的,但她更在意的是如何维持她在家族里的体面,如何不让外人看笑话。她只会私下里对我说:‘言琛,你要听话,要争气,不要让妈妈为难。’”
小溪的心,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地揪紧。她无法想象,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在承受了那样的当众羞辱后,内心是何等的委屈和愤怒。而本该是他最坚实依靠的父母,一个选择了沉默,一个选择了规劝,没有人真正去理解他、拥抱他那个渴望自由和认可的、幼小的灵魂。
“我跑了很久,不知道方向,只是想离那个家远一点,再远一点。”他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追忆的恍惚,“然后,就发现了这里。那时候,这条铁路好像偶尔还有货运火车经过,但现在,彻底废弃了。”
他弯腰,从枕木旁的碎石中,捡起一小块锈蚀严重的、看不出原貌的金属碎片,在指间摩挲着。
“那时候,我就坐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这块还算平整的枕木,“看着铁轨发呆。我想,这铁轨能通向哪里?是不是只要沿着它一直走,就能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要求我必须成为‘顾言琛’的地方?”
他的话语里,透露出一种深沉的、几乎与他的年龄和成就格格不入的孤独感。那是一种源自童年、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
“后来,这里就成了我的避难所。考砸了,被拿来和堂兄弟比较了,对未来感到迷茫了……我都会来这里。”他轻轻抛掉那块碎片,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面对着小溪。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有过去的伤痕,也有此刻面对她时的坦诚与脆弱。
“在这里,我可以不用扮演那个‘完美’的顾家继承人,可以不用思考那些复杂的商业数据和人际关系。我可以只是我自己,一个会难过、会迷茫、会愤怒的普通人。”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完全袒露在她面前。
“小溪,”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遇见你之前,我好像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走一条别人铺好的路。读书、升学、进入家族企业、按照他们的期望一步步往上爬……我甚至一度以为,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沿着既定的轨道,直到终点。”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你让我觉得,这条路原来可以有不一样的风景。”
这句话,像是一道强烈的光,瞬间穿透了连日来笼罩在小溪心头的所有阴霾和不安。它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动听,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珍贵。因为它触及了他内心最深处、最不为人知的柔软,是他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最高的认可。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顾总,也不再是那个在家族压力下疲惫挣扎的继承人。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和盔甲,坦诚自己孤独与迷茫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汹涌的爱意,如同暖流,瞬间席卷了小溪的四肢百骸。她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精瘦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坚实的胸膛。
“顾言琛……”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力量,“我在这里。”
我懂你的孤独,我心疼你的过去,我在这里,不会离开。
顾言琛的身体在她抱住他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动容和放松席卷了他。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她发丝的清香和荒草的气息,成了他记忆中最安心的味道。
他抬起手臂,用更大的力道,将她娇小柔软的身躯紧紧圈禁在自己的怀抱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这个拥抱,不同于雨夜那个带着绝望和祈求的拥抱,也不同于平日里充满爱意的拥抱。它带着一种交付,一种灵魂层面的靠近与慰藉。
他们就这样,在废弃的铁路中央,在空旷的天地之间,在锈迹斑斑的、象征着过往与远方的铁轨之上,紧紧相拥。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角和发丝,荒草起伏,像是一片沉默的观众,见证着这一刻超越身份与世俗的真情流露。
他抱着她,仿佛抱住了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和温度。而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内平稳而有力的心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被他爱着,更是被他需要着,是他灰色世界里不可或缺的色彩。
这一刻,所有的疑虑、不安和恐惧,似乎都被这个充满理解与救赎的拥抱暂时驱散了。他们拥有彼此,仿佛就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然而,在这极致的情感共鸣与心灵靠近的时刻,小溪心底最深处,却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发出警示——他将她视为偏离既定轨道的“不一样风景”,这份认知固然浪漫动人,可对于那条坚固无比的“既定轨道”和他身后庞大的家族而言,她这片意外的“风景”,是否真的被允许存在?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此刻汹涌的情感浪潮之中。她不愿,也不敢,在此刻去深思。
她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给他。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誓言般的语气,低沉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是你让我觉得,这条路原来可以有不一样的风景。”
这句话,在空旷的荒野里,随风飘散,既像是深情的告白,又像是一句……孤独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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