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冰冷的黑色卡片,静静地躺在顾言琛的掌心。边缘锐利,硌着皮肤,传递着一种坚硬的、不容置疑的质感。它本应是温暖的保障,是他在无能为力时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苍白的弥补,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刺痛,连带着心脏都跟着蜷缩起来。
客厅里过分明亮的灯光,将卡片光滑表面上的细微反光投射到他眼底,刺得他眼睛发涩。他维持着伸手接卡的姿势,手指僵硬,仿佛那不是一张轻薄的卡片,而是千斤重担。
林小溪已经转回了身,背对着他,微微俯身,整理着行李箱边缘一件并不需要再多做整理的羊绒衫。她的背影单薄,肩胛骨的轮廓在柔软的毛衣下清晰可见,带着一种倔强的、令人心碎的弧度。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没有给他任何继续坚持或解释的余地。
那句“我能照顾好自己”,清晰、平静,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切断了他试图用金钱维系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连接。她不要他的钱,不要他基于愧疚和不安的补偿。她要的,他给不起;他给的,她不想要。
空气凝固了,先前那因共同整理行李而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熨斗的余温还在空气中残留,混合着织物柔顺剂的淡香,此刻却都变成了嘲讽。
顾言琛看着她的背影,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这不是施舍,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能少受一点委屈。他想告诉她,w市的一切家族都已安排妥当,他根本用不到这些钱,留在她这里,他才能稍微安心……
可是,所有这些到了嘴边的话,在她那决绝的背影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她拒绝的,不仅仅是钱。她拒绝的,是他试图建立的、一种不平等的关系纽带,是她在他离开后,依然想要保持的、独立的尊严。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因为不想总是他付账,偷偷去做了几份家教,然后用赚来的第一笔钱,请他吃了一顿路边摊。那时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小小的骄傲,说:“看,我也可以养你一会儿。” 他当时只觉得她可爱,心里软成一片。
现在他才明白,那份看似幼稚的坚持,早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他存在的菟丝花,她是一棵努力生长的小树,或许还不够茁壮,却有着自己的根系和向着阳光的倔强。
而他,以及他背后的家族,正在试图将她连根拔起,或者,至少是让她这片土地变得贫瘠荒凉。
掌心的卡片,越来越沉。
他终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屈辱地,收回了手。那张卡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坚硬的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他低头看着它,黑色的卡面倒映出他此刻狼狈而痛苦的脸庞。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词穷。任何解释,在此刻,都像是在亵渎她那份干净的坚持。
林小溪整理羊绒衫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云:
“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中所有试图燃起的辩白之火。
她知道。
她知道他的用意,知道他的不安,知道他的愧疚。
正因为她都知道,所以她才更不能接受。
接受,就意味着她默许了这种“补偿”关系的合理性,意味着她认同了他们的分离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意味着她放弃了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最后一点平等的立场。
她直起身,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苍白,平静,只有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深处翻涌着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巨大的波澜。
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那里藏着那张被退回的卡。
“顾言琛,”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这个东西。”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措辞,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决绝:“如果……如果我们之间,最终只剩下这个,那太可悲了。”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得顾言琛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靠在了冰冷的落地窗上。玻璃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羊绒衫,侵入他的肌肤,却远不及她话语带来的冰冷刺骨。
可悲。
原来在她眼里,他试图给予的保障,是一种可悲。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她那份在绝境中依然要维持体面和尊严的倔强。他突然意识到,他或许从未真正完全地了解过她。他爱她的善良,爱她的纯真,爱她偶尔的冒失和依赖,却低估了她骨子里这份宁折不弯的刚烈。
她不是不需要依靠,而是,她拒绝这种形式的、带着施舍和切割意味的依靠。
她想要的他给的依靠,是他在身边,是共同面对,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而不是一张冷冰冰的、可以随时提取、却也随时可以划清界限的银行卡。
他输了。
输给了她的骄傲,也输给了自己的无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连用金钱为她筑起一道微弱防线的资格,都被她剥夺了。他还能为她做什么?除了那苍白无力的“等我”的承诺,他还能留下什么?
他紧握着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张卡,仿佛成了他无能和失败的证明。
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拳头。卡片边缘在他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红痕。他低头看着它,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手,将它狠狠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塞进了自己裤子的口袋里。
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却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对这不公的命运,对这该死的、无法反抗的安排。
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卡片落入口袋,消失不见。
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份被拒绝的难堪和连带而来的、更深的无力感,一起掩藏起来。
“好。”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有一个字,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
他不再坚持了。
因为他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将她推得更远,只会让这最后的时光,变得更加难堪和痛苦。
林小溪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看着他脸上那瞬间掠过的、几乎是狰狞的痛苦,以及最终化为死寂的颓败,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想伤害他。
她只是,想守住一点什么。
守住他们爱情最初的那点纯粹,守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
她看着他靠在玻璃窗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样子,鼻尖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她飞快地别开脸,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个几乎已经满溢的行李箱上。
“还……还有些小东西。”她声音微颤,努力维持着镇定,走向书房,去拿他平时放在书桌上的那支定制钢笔和一本他常看的、页脚已经卷边的书籍。
顾言琛没有动,依旧靠在窗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城市的轮廓在灰白色的天光下显得模糊而遥远。他口袋里的那张卡片,像一块冰,贴着他的大腿皮肤,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被她推开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刺痛。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原本以为抓住了一根藤蔓,却发现那藤蔓的另一端,正在被他珍惜的人,一点点地、坚定地松开。
行李箱最终被合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落下。声音不大,却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个终结的符号。
里面装着他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所需,也装着她无声的、细致的爱与告别。
却也装不下,他们被迫割舍的现在和充满迷雾的未来。
顾言琛终于缓缓站直身体,离开了那片冰冷的玻璃。他走到行李箱旁,沉默地拉起拉杆。轮子滑动,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他看向林小溪,她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爱,有不舍,有痛苦,有无奈,还有那刚刚因“退卡”事件而产生的、一时难以消弭的隔阂与刺痛。
“都……收拾好了。”小溪轻声说,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工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嗯。”顾言琛应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将她的模样,连同此刻她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一起刻入心底。
他没有再试图去拉她的手,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只放在口袋里的、被退回的卡片,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立在了他们之间。
他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小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公寓的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将那份被拒绝的依靠,连同这间充满回忆的公寓,一起锁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