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那句关切的询问，像一根细针，轻轻戳破了林小溪勉强维持的、脆弱的气泡。她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能在工位上继续失态下去。
“没事，真的没事。”她转向王薇，努力让嘴角上扬，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轻快，却掩饰不住底色的干涩，“可能就是没睡好，有点头晕，缓一下就好了。”
她不敢看王薇探究的眼神，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散乱的文件。手指触碰到冰凉的塑料文件夹，那真实的触感稍稍拉回了一些她飘忽的神智。她不能请假，绝对不能。在这个顾言琛刚刚上任的敏感时刻，她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猜测。她必须留下，必须像个正常的、只是有点身体不适的员工一样，参加接下来的迎新大会。
那是她无法逃避的，与他第一次，在明确知晓彼此身份后的，正式“会面”。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充满了砂砾般的摩擦感。办公室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往日，一种混合着紧张、好奇与些许兴奋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同事们低声交谈着，话题无不围绕着那位神秘的新任总经理。
“听说才三十出头？真是年轻有为！”
“w市那边业绩三年翻了两番，就是他一手带起来的，能力超强！”
“不知道脾气怎么样？希望别太苛刻……”
“刚才在楼下好像有人看到他了，气质绝了！”
这些话语像背景噪音一样钻进小溪的耳朵，每一个关于他的形容词，都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在她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她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只有那三个黑色的宋体字在反复跳跃——顾言琛。
行政部终于在内部通讯群里发布了通知：十五分钟后，全体员工到大会议室参加迎新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随着人流，麻木地走向大会议室。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周围同事兴奋的低语和整理衣冠的动作，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她选了一个靠后、靠近角落的位置，尽可能地把自己隐藏在人群和灯光的阴影里。这个位置，既能看清主席台，又不容易被台上的人轻易注意到。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打着“热烈欢迎顾言琛总经理莅临指导”的标语，红底白字，刺眼夺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正式而肃穆的气氛。同事们陆续落座，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等待的静默。
小溪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指甲边缘的倒刺，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这痛感让她勉强保持着一丝清醒。她能感觉到自己手心的冷汗，和膝盖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寒暄。
来了！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入口处。
林小溪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擂鼓，撞击着她的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僵硬地、缓慢地抬起了头。
入口处，以分公司几位副总为首，簇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顾言琛走在最中间，一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黑色定制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如松。白色的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带着一种冷静而权威的意味。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比三年前更加棱角分明，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只剩下成熟男人的冷峻和锐利。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微抿，下颌线绷紧，目光平静地扫过会场，那眼神深邃、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被高层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步伐稳健，气度迫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无形的节奏上，也像是踩在林小溪的心尖上。
她看着他，看着他与记忆中那个在校园湖边温柔凝视她、在雨夜里狼狈抱住她、在机场崩溃落泪的男人，一点点重合，又一点点撕裂。
是他。
却又不再是那个他了。
那个会对她露出无奈笑容、会因为她一句撒娇而妥协、会在她生病时笨拙地守在床边的顾言琛，仿佛被时光彻底封印，只存在于她遥远的回忆里。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启明星集团的总经理顾言琛，是掌握着在场数百人职场命运的最高决策者。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三年的时间，还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身份”和“过去”的巨大鸿沟。
他被引到主席台正中央的位置坐下，其他高层分坐两侧。主持人开始例行公事的开场白，声音通过麦克风在会议室里回荡。
小溪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主席台上那个身影上。
灯光聚焦在他身上，仿佛他是唯一的光源。他微微侧头听着身旁副总的低语，偶尔颔首，动作间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貌和绝对的掌控感。他放在桌上的手，指节修长分明，曾经无数次温柔地牵过她，抚摸过她的头发，而此刻，它们只是随意地交叠着，透着冰冷的力度感。
终于，轮到他致辞了。
他调整了一下面前的麦克风，动作从容不迫。当他开口时，那把通过电流放大后、愈发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瞬间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力。
“各位同事，上午好。我是顾言琛……”
熟悉的声线，带着完全陌生的冷静和公式化。他阐述着对公司现状的分析，对未来发展的规划，对团队建设的要求。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言辞精准而犀利，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气场强大，不需要提高声调，便能自然而然地掌控全场。
林小溪坐在角落里，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手脚一片冰凉，像是浸泡在寒冬的河水里。她死死地盯着他，目光贪婪地、却又带着巨大痛楚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开合着的、曾经吻过她无数次的薄唇。
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不清具体内容。那些关于战略、关于业绩、关于KpI的词汇，像一颗颗模糊的子弹，从她耳边呼啸而过，无法进入她混乱的大脑。她只能看到他那张不断开合的嘴，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振动着她的耳膜。
记忆像失控的潮水，疯狂倒灌。
她想起大二那年的冬天，他带她去吃路边摊的麻辣烫，他被辣得鼻尖冒汗，却还是把她碗里不爱吃的香菜一点点挑出来，动作耐心又温柔。那时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耳边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吵架后，他在她宿舍楼下等了一夜，第二天声音沙哑地跟她道歉，眼神里满是懊悔和不安。
她想起在机场，他抱着她，那压抑的、带着哽咽的“保重”和“等我”……
那些温暖的、带着爱意的声音，与此刻台上那冷静、疏离、充满权威的声线，形成了最残忍、最尖锐的对比。
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场绚烂却易醒的梦。而此刻，梦醒了，只剩下台上这个陌生的、高高在上的顾总经理。
他的目光，偶尔会平静地扫过台下。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着自己的领土和臣民。当那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所在的这个角落时，小溪的心脏都会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更深的寒意。
他看到她了吗？
应该没有吧。台下这么多人，灯光又暗，她坐得这么靠后，他怎么可能一眼就注意到她？
可是……那目光似乎在她这个方向，有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不足零点一秒的停顿？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因为她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她分辨不清。
她只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之下。她想要逃离，想要躲到一个他看不见的角落，可是双腿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她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顾言琛的致辞还在继续，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谈论着雄心壮志，谈论着市场竞争，谈论着带领启明星A市分公司走向新的辉煌。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男人，和台下这个卑微地、试图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的自己。
他们离得那么近，不过几十米的距离。
却又那么远，远得像隔了一个无法跨越的、布满荆棘和冰冷星辰的银河。
他依旧是他，顾言琛。
她依旧是她，林小溪。
只是，他们之间，隔了三年的时光，隔了一场心碎的离别，更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名为“总经理”和“下属”的，冰冷厚重的壁垒。
他沉稳有力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的心上，然而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只看到那张日夜思念又拼命想忘记的脸，近在咫尺，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上位者威压，与她记忆深处那个温柔含笑的恋人重合又撕裂，最终，远得像隔了一个浩瀚无垠、永远无法触及的冰冷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