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既定,沈流苏再不迟疑。
百草苑北侧地势最低,靠近宫墙,最易积水,也最被人忽略。
她寻来一把半旧的铁锹,以勘测水源为由,开始沿着墙根挖掘沟渠。
夜审的疲惫尚未褪去,但掌心的血仇与脚下潜藏的危机,是比任何提神汤药都更猛烈的烈火,灼烧着她的神经。
铁锹破开板结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后宫中显得格外清晰。
挖了约莫一尺深,铁锹尖端忽然“喀”地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紧接着,一股冰凉的触感顺着铁锹柄传至掌心。
不是石头,那感觉更像是……活水?
沈流苏心中一动,立刻放下铁锹,俯身用手扒开松软的泥土。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水流从泥土的缝隙中渗出,冰凉刺骨。
她将指尖凑到鼻端,瞳孔骤然一缩——是那股幽冷而熟悉的香气,与昨夜密匣中炸开的金粉,以及那株变异玉兰所散发的气息,别无二致!
这地下,竟有一条裹挟着玉兰毒粉的暗河!
她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向下挖掘。
很快,淤泥之下,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露出了轮廓。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出,用袖口擦去上面的泥污——赫然是半截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湛,上面盘踞的龙纹,与昨夜萧玦腰间所佩的那块,分毫不差,正好能合成完整的一对!
皇帝的贴身信物,竟深埋在流淌着玉兰毒粉的暗河河床里!
沈流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这百草苑,哪里是什么冷宫废苑,分明就是整个阴谋的中心!
“沈姑娘,这么重的活儿怎么自己干呢?我来帮你吧!”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流苏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残片攥入掌心,藏于袖中,这才缓缓起身。
来人是夏蝉,一位贵人宫里的二等宫女,生得一张讨喜的圆脸,眼底却总是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
夏蝉手里捧着一盆长势不佳的茉莉,笑盈盈道:“我们小主说这花养不活了,不如送给沈姑娘,看看能不能妙手回春。哎呀,你这是在挖渠引水?瞧这水流,倒是清澈。”
说着,她便要将花盆放到新挖的水渠边。
沈流苏目光一闪,微笑道:“多谢夏蝉姐姐好意。只是这渠刚挖,地基不稳,莫要弄脏了你的鞋袜。”
就在夏蝉弯腰的瞬间,沈流苏眼尖地瞥见她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指缝间有灰褐色的粉末簌簌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清浅的水流之中。
是“枯叶粉”,一种能迅速败坏植物根系的毒粉,无色无味,遇水即溶,是后宫里阴人于无形的惯用伎俩。
夏蝉直起身,脸上是天真无邪的笑容:“沈姑娘真是心细。这水渠引来了活水,往后这药圃里的花草可就有福了。”
沈流苏却只是淡淡一笑,指着渠底道:“确实有福。为了防止水土流失,我特意在渠底铺了一层‘吸水苔’。夏蝉姐姐请看。”
夏蝉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脸色瞬间变了。
只见原本清澈的渠水中,那些灰褐色的“枯叶粉”并未溶解消失,反而被一层墨绿色的苔藓迅速吸附,凝结成一团团在水中发出诡异金光的絮状物,在阳光下分外醒目。
这吸水苔正是枯叶粉的克星,不仅能吸附毒素,还能使其显形!
夏蝉的计谋,在沈流苏的“科技”面前,简直如同儿戏。
她脑中一片空白,正不知如何收场,眼珠一转,忽然指着那些发光的絮状物,故作惊慌地尖叫起来:“啊呀!沈姑娘你快看!这水里有毒!这渠壁怎么会渗出金色的粉末来?这要是浇了花,岂不是要害死满园的草药!”
她意图倒打一耙,将毒源嫁祸给这条来历不明的暗渠。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一道不阴不阳的嗓音传来,内务府的赵公公带着两名小太监,正好“巡查”至此。
他眯着眼,目光在夏蝉和沈流苏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那条闪着金光的水渠上。
夏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跪地哭诉:“赵公公,您要为奴婢做主啊!沈流苏不知从哪儿引来这毒水,意图毁坏药圃,用心险恶!”
沈流苏却不慌不忙,上前屈膝一礼,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淡雅兰草的香囊,双手奉上:“公公万安。天气渐热,奴婢用新采的薄荷与白芷制了些避暑的香囊,孝敬公公,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赵公公瞥了那香囊一眼,绣工精致,香气清冽,确是消暑佳品。
他接了过来,放在鼻端轻嗅。
然而,就在他嗅闻的瞬间,一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尾调钻入鼻息。
那不是薄荷,也不是白芷,而是一缕熟悉的“沉月调”的余韵。
赵公公眼神一凝,他袖中,一条维系着西洋怀表的金链子,不知何时竟被香囊夹层里探出的一角粗糙符纸,给轻轻勾住了。
他飞快地将手缩回袖中,不动声色地扯断了那丝勾连,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沈姑娘有心了。至于这水……”
他的话还没说完,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乌云压城,狂风卷着土腥味呼啸而过,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快!快把那些稻草铺到渠口,免得雨水倒灌,冲垮了药田!”沈流苏忽然高声对旁边的杂役宫人吩咐道。
几名宫人立刻扛来几捆稻草,手脚麻利地铺在了暗河的出水口。
夏蝉见状,她悄悄对身边的心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会意,趁着众人忙乱,将一个火折子扔进了稻草堆里。
在她看来,只要一把火烧了这些稻草,就能制造更大的混乱,坐实沈流苏引来“天降灾祸”的罪名。
然而,火苗舔上稻草的瞬间,预想中的熊熊大火并未燃起。
那堆稻草仿佛被泼了油,火势“轰”地一下反卷,却并未蔓延,反而升腾起一股诡异的青绿色浓烟,呛得周围众人涕泪横流,咳嗽不止。
“咳咳……这稻草有毒!”夏蝉捂着口鼻,指着沈流苏尖声叫道,“赵公公您看,她不仅引来毒水,连这稻草都淬了毒!”
“够了!”赵公公猛地一声厉喝,声音竟前所未有的严厉。
他死死盯着夏蝉,冷笑道:“咱家倒是想问问你,这稻草上浸的是清热解毒的‘忘忧草’汁液,遇火生烟,确能熏人,却并无实毒。你若不是做贼心虚,又怎会知道这稻草‘有毒’?又或者,这火,根本就是你让人放的!”
夏蝉如遭雷击,瞬间面无人色。
她没想到,自己每一步,竟都精准地踩进了沈流苏设下的陷阱里!
就在此时,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萧玦负手而立,周身散发着冰山崩塌般的恐怖气息,他甚至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夏蝉一眼,径直走到那片被熏得焦黑的渠口。
他抬起龙靴,猛地一脚踢开那些烧焦的稻草和浮土。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被踢开的土地之下,赫然是一幅完整的暗河走向图!
那些被吸水苔吸附后凝结的金色毒粉,竟在渠底勾勒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河道轨迹,其走向与分布,竟与永宁殿密道图,完全重合!
萧玦的目光如淬毒的利刃,他缓缓蹲下身,从袖中拿出昨夜沈流苏上交的那半片玉佩,与地上新挖出的这半片,重重合在一起。
“咔嚓!”
一声脆响,完整的龙纹玉佩竟被他生生捏碎!
无数金色的粉末从碎裂的纹路中迸射而出,灼得他指尖一片刺目的红痕,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
深夜,百草苑的西厢房内,烛火摇曳。
沈流苏将那枚被萧玦捏碎的玉佩残片浸入一只盛着冰魄兰汁液的白瓷碗中。
清澈的汁液一接触到玉佩,竟如同活物般钻入那些碎裂的纹路里。
片刻之后,奇迹发生了。
在冰魄兰汁的浸润下,玉佩龙纹的腹部,竟缓缓浮现出三个细如蚊足的篆字……“玉兰教主”。
皇帝的贴身玉佩,竟是邪教教主的信物!
沈流苏心头巨震,正要细看,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衣袂破空之声。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道熟悉的瘦长影子在窗纸上一闪而过,正是白日里那位深不可测的赵公公。
他来做什么?是萧玦的命令,还是他自己的意图?
沈流苏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玉佩残片,只觉得这深宫的夜,比任何时候都要寒冷。
这盘棋,远比她想象的要大。
暴雨将至,她必须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这百草苑彻底变成自己的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