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苏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窗外日光刺眼,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鼻腔里空空荡荡,听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连指尖抚过锦被的触感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
强行读取香忆的反噬,如跗骨之蛆,扰乱了她与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联系。
“醒了?”
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在床畔响起。
萧玦就坐在那里,一身墨色龙纹常服,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神色无波无澜,仿佛这三日三夜的守候只是寻常。
他身后的太医们如蒙大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沈流苏没有力气行礼,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萧玦一只手轻轻按回枕上。
“别动。”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情,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你若是死了,谁来为朕解开这个局?”
沈流苏的嘴唇干裂,她看着他,眼中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死寂的清明。
她沙哑地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陛下,臣女要看《香官录》。”
萧玦的动作一顿,凤眸中闪过一丝探究。
皇史宬的档案,尤其是前朝禁档,从不轻易示人。
但他只沉吟了片刻,便对身后的王忠颔首:“去取。”
一个时辰后,王忠捧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紫檀木匣,步履匆匆地回到香语阁。
“香主,”他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这《香官录》乃前朝禁书,年久失修,大多已朽坏不堪,奴才只寻到了这本残卷。”
匣子打开,一股腐朽的纸张气息扑面而来,对如今嗅觉失灵的沈流苏来说,这只是一阵无声的尘埃。
书卷果然如王忠所说,书页朽如枯蝶,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前两卷“香料考”与“制香法”几乎被虫蛀蚀成了蛛网。
唯有第三卷,“调香司女官名录”,用的是一种特殊的防腐纸张,竟奇迹般地保存完好。
沈流苏的心跳陡然加速,她颤抖着伸出手,一页一页地翻过。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姓氏,都是曾与沈家并肩的调香世家。
她翻得很快,直奔末页。
书页的尽头,一行以朱砂写就的批注,如一道血痕,狠狠烙在她眼中:
“永宁三年,香主沈氏与副使崔氏共犯禁忌,焚塔自裁,香魂封印。”
崔氏!
又是崔氏!
从崔贵妃到太傅崔元,这个姓氏如同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在沈家血案之上。
沈流苏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指甲几乎要将书页掐穿。
站在一旁的阿念,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也凝视着书页,久久未动。
他忽然上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崔”字。
他抬起头,看向沈流苏,双手急速地比划起来。
【名字,被人刮过。】
沈流苏瞳孔猛地一缩!
她凑近细看,果然发现“崔氏”二字的纸面比周围要粗糙许多,墨色也略显浮躁,显然是后来填上的。
阿念走到桌边,用指尖蘸了一点茶杯中凝结的水汽,小心翼翼地、轻柔地抹在那个“崔”字上。
奇迹发生了。
表层的墨迹在新墨的晕染下渐渐化开,露出了底下早已干涸、几乎与纸融为一体的原始字迹。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
……柳无霜。
沈流苏的脑海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刹那间一片空白。
柳无霜……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是她只在父亲的旧物中,见过一次的温柔笔迹!
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的名字会被人抹去,换成了“崔氏”?
这二十年前的记载里,到底隐藏了什么?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拿不住那本薄薄的残卷。
就在这时,或许是她翻动的幅度太大,书页的夹层处,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画像,悄然滑落。
画像飘落在地,缓缓展开。
画中,是两名风华绝代的女子。
她们相对而立,背景是一片模糊的香雾。
左侧的女子眉眼温婉,笑意盈盈,正是年轻时的母亲柳无霜。
而右侧的女子,则身披一袭绣着诡异黑色火焰的斗篷,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只能看见一双燃烧着偏执与狂热的眼睛。
这身装扮,与她在地宫中看到的玄冥子幻影,竟有七分相似!
最令人心惊的是,画中两人的额心,被画师用极细的金线连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香气在二人之间流转、缠绕。
这根本不是对立,而是一种共生!
“影照香……”沈流苏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这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禁香,能以血亲之物为引,照见其人生中最执念深刻的一幕。
“阿念!”她猛地回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去我的妆匣,第三层暗格,取那个缠着红线的檀木小盒!”
她强撑着病体,几乎是从床上滚了下来。
萧玦伸手想扶,却被她眼中那股不容任何人触碰的决绝逼退。
很快,阿念取来小盒。
里面,是一缕用红线小心翼翼缠好的发丝,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沈流苏点燃了香语阁密室中最后一炉“七星香”的底料,将那缕发丝的灰烬小心地混入其中。
她没有念诵繁复的香咒,只是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入香炉。
“以我沈氏之血,为母正名,追光溯影,真相……重现!”
嗡……!
香炉中没有升起任何烟雾,反倒是整个密室的空气都开始剧烈震动。
一幕扭曲的光影,就在半空中骤然浮现!
那是一座通体漆黑、高耸入云的巨塔,塔身刻满了古老的香咒,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沉香塔。
二十年前的沉香塔,正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沈流苏看到了她的母亲,柳无霜。
她白衣胜雪,站在塔顶的高台之上,怀中抱着一枚完整无缺、流光溢彩的沈家罗盘。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决绝与悲怆。
“香魂不可夺!”她对着塔下那个疯狂的身影嘶声力竭地喊道,“我沈家传承,宁可亲手焚毁,也绝不愿它沦为乱世兵器!”
话音未落,她毅然将那枚象征着香主地位的罗盘,狠狠投入了脚下最炽热的火焰之中!
“不……!”
塔下,那个身披黑袍的身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
他疯了一样扑向大火,试图抢出罗盘,却被滔天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半边身体。
烈焰中,他那张与画像中一般无二的脸庞扭曲着,充满了不甘与怨毒,最后只剩下一声穿透时空的怒吼:
“师妹……你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师妹?!
光影消散,沈流苏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靠在墙上,浑身冰冷。
一切都明白了。
所谓的“幽冥教”,不过是当年被逐出调香司的副使残党,在绝望中建立的复仇组织。
那个玄冥子,根本不是什么前朝余孽,而是她的师叔!
一个同样出身调香司,却因觊觎“香魂”之力,被母亲亲手镇压,甚至篡改了记忆的可悲之人!
而贵妃崔婉柔,太傅崔元,他们正是那个被刻意写上史书的“崔氏”之后!
她们一家三代,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沈家香主的血脉重现,以完成二十年前被母亲中断的……“双魂仪式”!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沈流苏终于明白,她不是归来复仇的猎人,而是从一开始,就踏入了别人布下长达二十年的陷阱,她就是那个最重要的祭品!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冲向百草苑深处那片早已荒废的旧圃。
那里,藏着一本只有沈家香主才能看懂的祖传药典。
她翻开药典,直奔记载着稳定“香魂”之力的那一页。
上面清清楚楚地标记着七种植物,它们能调和暴走的香气,稳固濒临崩溃的感官。
然而,当她看清那七种植物的名字时,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其中六种,都在十年前沈家灭门之后,被朝廷列为禁物,尽数销毁,早已绝迹。
唯一幸存的一种,名叫“静心兰”,正生长在太极殿西侧的一口冷井旁。
药典旁的批注写着:此兰畏阳喜阴,需极寒之水滋养,乃先帝晚年云游时所得,亲手栽种。
她立刻赶往太极殿,远远便看到了那口被白玉栏杆围起来的古井。
井旁,一丛幽静的兰花在夜色中静静吐露芬芳,正是静心兰!
可当她想上前采摘时,却被一名守井的老宦官拦了下来。
“姑娘请留步。”老宦官声音尖细,态度却很强硬,“此花受陛下严令,任何人不得触碰,违者立斩。”
又是萧玦!
沈流苏攥紧了拳头,只得悻悻而归。
当晚,她辗转反侧,心力交瘁之下陷入了昏沉的梦境。
梦中,母亲的幻影再次出现,却不再言语,只是站在一片迷雾中,一次又一次地,指向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底……井底有什么?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她必须下去看看!
夜半三更,沈流苏换上一身夜行衣,悄然潜到太极殿西侧。
她命阿念在外面望风接应,自己则屏住呼吸,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井口的石板。
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顺着井壁上的绳索,缓缓滑入那片漆黑之中。
井水冰冷刺骨,井底淤泥深厚。
她在黑暗的淤泥中摸索着,不知过了多久,指尖忽然触到了一块坚硬而棱角分明的物体。
那是一截断裂的石碑。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沉重的石碑从淤泥中抱起,缓缓浮出水面。
月光下,她抹去碑上的污泥,六个用血泪刻下的古朴篆字,狠狠撞进了她的眼底。
“沈氏遗骨,葬于此。”
她抱着那冰冷的碑石,再也支撑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十年寻亲,十年饮恨,原来她苦苦寻找的家人骸骨,竟一直被镇压在这座深宫的阴冷井底!
就在她悲痛欲绝之际,那片混沌虚无的感官世界里,忽然闯入了一缕清晰无比的香气!
那不是花香,不是药香,而是她魂牵梦萦,又恐惧至极的味道……那是二十年前,母亲在沉香塔顶,将沈家罗盘投入烈火时,发出的最后一缕、带着决绝与牺牲的焦香!
十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闻”到了味道。
沈流苏抱着断碑,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夜色,望向香语阁的方向。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再无半分脆弱,只剩下燃尽一切的决然与冰冷。
今夜,香主归位。